變老最困難的部分:接受自己正在變老——《華爾街日報》
Sherry Mendelson
去年,我在四個月內接連接受了兩側膝關節置換手術。原本期待的是健康狀況——能繼續和丈夫旅行、陪伴孫輩玩耍、與朋友打網球。
沒想到收穫的卻是認知蜕變。
別誤會:手術本身很成功。但康復過程中的疼痛與虛弱,加劇了我對衰老、失能及晚年生活的恐懼。
每次術後都需要丈夫協助洗澡、送餐,最讓我難堪的是他總要確認我的狀態。當請弗雷德幫忙穿脱壓力襪或更換冰敷機時,我總會焦慮得全身緊繃,害怕自己成為負擔,甚至擔心他會不堪忍受地離開。那個曾經獨立的自己,如今連基本康復護理都需依賴他人,這種羞恥感揮之不去。
母親的鏡像
這種對脆弱的恐懼讓我想起數月前探望93歲失智症母親的情景。這位經歷過兩段婚姻、送別過兩位妹妹的前教師,曾是山嶽會徒步向導和動物園講解員,直到失智症奪走她的記憶與自理能力。
母親向來崇尚極簡:短髮素顏,婚戒是唯一首飾。可那天見她時,白髮被天鵝絨髮箍束起,指甲塗着藍綠色甲油,身上蓋着米妮毛毯——連最後的審美堅持都被剝奪了。
當我走進她的房間時,看到她正抗拒着護工試圖在牀上給她擦洗。目睹這一幕讓我為她感到難堪,看着她無助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但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愧,擔心自己老去時也會像想象中她那樣失去尊嚴——穿着別人挑選的衣服,被一羣幾乎不認識的護工圍着。我害怕自己會變成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只剩下一個標籤:老人。這種不安讓我渾身不自在。
焦慮愈演愈烈。有一天我需要複查膝蓋,但弗雷德沒空送我。我還不能開車,只好不情願地讓女兒安德莉亞接送。她樂意幫忙,我很感激。但依賴子女的感覺很陌生,這徹底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然,我以前也常讓安德莉亞幫忙解決電腦問題,但為年齡相關的健康問題求助更讓我難受,因為我知道情況只會更糟,而我(和弗雷德)將不得不放下尊嚴接受孩子們的照料。畢竟我才是母親,是保護孩子的人,不該反過來。這種依賴像大自然開的殘酷玩笑。想到要成為他們的負擔,我就痛苦不已。
孫女的探望
術後某天,安德莉亞帶着5歲的孫女海莉來看我。海莉穿着全套護士服,戴着塑料聽診器。她遞給我一個小鈴鐺,説需要時就搖鈴。幾分鐘後她過來提醒:“奶奶你不需要什麼嗎?記得搖鈴呀。”
我嘗試配合她玩遊戲,但內心卻對那個癱在沙發上、呼喚看護的自己感到抗拒。即便這對孫女來説只是有趣的遊戲,卻精準戳中了我的焦慮。我曾是一名忙碌的醫療從業者,是患者依賴的對象,負責診治、處理問題、化解危機並掌控全局。如今無法為社會貢獻價值讓我覺得自己懶惰、不值得尊重,這個更脆弱的自我顯得如此陌生。我希望海莉記住的是教她打網球的祖母,而不是虛弱躺在沙發上的外祖母。
但當我沉浸在這些思緒中時,突然意識到——海莉根本不在意我是哪種祖母。她只想和我在一起。我發現自己一直被對衰老和依賴的恐懼所吞噬,卻未能理解:就像海莉一樣,我關心的所有人——丈夫、子女、孫輩和朋友——他們只想陪伴着我,無論健康或疾病,獨立或需要照料。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開始珍視他們的善意。感激之情奔湧而出——為親友,為新換的膝蓋,為無論以何種形態陪伴我度過餘生的身體。
學會放手
我放下了其他心理鬥爭,不再執着於掌控不可避免的身體衰退和依賴。我決定按時服用止痛藥,不再通過剋扣藥量來證明自己不需要它。我放棄了為讀書會啃讀大部頭傳記,轉而沉迷觀看《處女情緣》——這更符合我當時的精神狀態。最終我向疼痛及其帶來的限制妥協,尊重身體對休息的需求——這是康復的重要條件。當物理治療師建議我暫時使用助行器矯正步態時,我終於接受了這個提議。
當我的孫女用玩具聽診器聆聽我的心跳時,我意識到擔心弗雷德會厭倦我的依賴是一種非理性的恐懼——在37年的婚姻後,這種擔憂不太可能成真。更何況,我也會為他做同樣的事。婚姻不僅是美好的事物,更意味着勇於承擔艱難的責任。
至於需要子女照顧,這正是生命的輪迴。我曾陪伴母親走完人生最後旅程,不斷提醒護工她曾是妻子、母親、教師和徒步愛好者,讓他們知道她並非生來就是如今這般茫然狀態。通過講述她的故事,我讓她的存在不被遺忘。在照顧臨終母親的過程中,我找到了人生意義。希望有朝一日需要時,我的孩子也能如此對待我,向看護者講述我曾是誰——母親、祖母、妻子、姐妹、醫生、作家、網球愛好者。
很快,膝蓋上醒目的紅色疤痕開始褪色。人工膝關節據説能使用20年。若活到九十歲,或許我會像認識的幾位女士一樣仍在網球場上揮拍,也可能像母親當年住在失智病房。這種不確定性讓我更珍惜時光,與所愛之人以各種身份相互給予關懷和友誼。最終,這些聯結將成為我的支柱。
就這樣,在尋求膝蓋升級和改善健康的旅程中,我發現了更珍貴的寶藏——一種能支撐我走完人生最後階段的全新心態。
門德爾松博士是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作家。可以通過[email protected]聯繫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