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常不援助貧困患者 即便符合條件者亦難獲幫助——《華爾街日報》

根據聯邦政府與約600億美元年税收減免掛鈎的規定，非營利醫院必須為貧困患者制定財務援助政策。

但這些援助往往難以獲得。醫院設置障礙、拖延審核資格，有時甚至催繳費用——即便患者最終符合援助條件，已付款項也不予退還。

《華爾街日報》通過分析非營利醫院提交給美國國税局的數千份政策文件、醫院官網公示內容、依公開記錄申請獲取的政府醫院數千頁內部文件，以及數十名援助申請者與患者的經歷，得出了上述結論。

根據大型非營利醫療系統Advocate Aurora Health的政策，阿什莉·哈里森本應是財務援助的理想候選人。

她因出現白血病初期症狀前往芝加哥附近的Advocate南郊醫院急診室就診，收到超過3.6萬美元賬單。而哈里森女士年收入約2.4萬美元，僅為該院全額費用減免標準線的一半。

今年三月當她向醫療系統求助時卻遭拒絕。哈里森表示，醫院先是告知她需等待保險審核暫不能申請援助，待其正式申請時又被告知逾期。她提出申訴後，Advocate Aurora代表數月間對其申請給出了相互矛盾的反饋。

“整個過程令人困惑又漫長，”她説。但有一點始終明確：這筆費用無法承擔。“根本沒辦法支付。”

此類經歷在非營利醫院尋求救助的患者中十分普遍。《華爾街日報》調查發現：

• 儘管醫院有權預先核准低收入患者獲得慈善護理並免於收費，但在分析3100家非營利機構的税務文件時發現，約450家（佔比15%）未報告使用該選項。

• 即便在向國税局申報實施預審資格的醫院中，許多機構仍會花費數月追討費用後才核查患者資質。約1000家醫院的母公司報告顯示，它們向可能符合救助條件的患者追討的賬單金額至少達20億美元。

• 根據對100多家公立醫院的公共記錄申請所獲資料，在收費溝通人員的培訓腳本中，經濟援助常被作為最後手段提及，甚至完全不予告知。

早前《華爾街日報》對醫保申報的分析表明，非營利醫院數十億收入中僅有極少數用於低收入患者救助。新研究進一步揭示，即便符合醫院自身標準，許多機構仍為應獲救助的患者設置障礙。

根據税法規定，非營利醫院本應作為社區慈善機構運作。政府醫院雖不受私營非營利機構全部國税局條款約束，但其政策同樣應以服務公眾為宗旨。調查顯示，許多此類醫院在收費時表現得如同營利機構，甚至對無力支付者也不例外。

哈里森女士的經歷始於2019年12月下旬，當時她前往Advocate South Suburban醫院急診室就診。30歲的她當時身體虛弱，無法進食且呼吸困難。根據醫生記錄，她被診斷可能患有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隨後被轉至另一家醫院。

她在Advocate South Suburban醫院的短暫停留產生了一筆鉅額賬單：36,733.13美元。她擁有醫療補助和私人保險兩種保險，但兩者均未覆蓋這筆費用。哈里森女士表示，私人保險公司告知她該醫院不在其網絡範圍內。伊利諾伊州醫療補助機構的一位女發言人表示，應醫院要求，該機構撤回了付款。她在書面聲明中稱，“索賠過程中可能存在許多誠實、善意的複雜情況”，但患者本不應被收費。

哈里森女士與她的兒子阿米爾。她表示醫院的收費經歷"令人困惑、漫長且拖沓"。圖片來源：Jamie Kelter Davis/華爾街日報現有一個3歲兒子的哈里森女士稱，醫院告訴她，在保險未決期間她沒有資格獲得財務援助。最終，她開始接到催收機構的電話。2022年3月的一封信稱她已逾期未付，並警告她的債務可能會被報告給信用機構。

到那時，哈里森女士已在非營利組織Dollar For的幫助下向Advocate Aurora提交了援助申請，該組織幫助患者處理醫院賬單。3月9日提交併由《華爾街日報》查看的申請中附帶的税務文件顯示，她2019年的收入約為24,000美元；2020年，因癌症致殘的她收入不足20,000美元。目前她仍在領取殘疾補助。

倡導極光醫療表示，通常會對收入達到聯邦貧困線250%（約合兩人家庭46,000美元）的患者免除醫療費用。

但該醫院系統最初未提供任何援助，哈里森女士於六月提出申訴。據哈里森女士和非營利組織"Dollar For"透露，院方代表多次以"申請超期"或"仍在向保險公司追討款項"為由推諉。哈里森女士表示，催收機構的電話始終未停。

《華爾街日報》於九月就哈里森女士案例詢問院方後，她稱倡導極光主動聯繫要求補充材料，隨後通知其全額賬單將獲得財務援助。

倡導南郊醫院發言人在書面聲明中將此次拒付歸咎於檔案系統變更、人為失誤及保險公司拒賠，稱此為工作失誤：“我們為患者初期的不佳體驗致歉，欣慰最終通過財務援助解決了問題。“該發言人表示院方已"投入技術升級並調整政策以簡化援助申請流程”。

醫院財務援助申請程序往往複雜繁瑣，要求患者披露大量敏感個人信息。

威斯康星州非營利醫療集團Aspirus Health（旗下17家醫院）的申請清單包含19項材料：納税申報表、工資單、退休賬户證明、抵押貸款信息及顯示所有存取記錄的三個月銀行流水。表格還要求填寫所有機動車的品牌型號與貸款餘額，以及申請人17個類別的月度開支（從水電費到有線電視費及贍養費），甚至詢問家庭成員是否有人懷孕。文件註明患者需在10天內完成申請。

阿斯皮魯斯公司未回應置評請求。

推定資格

醫院可選擇通過預先認定低收入患者符合慈善救助資格來提供援助。這種被稱為"推定資格"的流程，能借助第三方數據供應商（其審核方式類似信用卡審批）在不經申請的情況下識別合格患者。行業財務標準僅需一項可靠信息（如消費信貸公司的收入評估）即可證明患者符合援助條件。

包括益博睿集團和環聯在內的多家大型企業近年向醫院出售服務，用於核實患者財務援助資格。FinThrive收入系統公司副總裁喬納森·威利克表示，環聯近期將該業務出售給現名為FinThrive的公司，後者通過抵押貸款、學生貸款和信用卡信息評估患者支付醫療費的能力。

FinThrive稱，根據與匿名所得税記錄樣本的對比分析，其評估準確率至少達94%。益博睿表示其算法信息屬商業機密。

伊利諾伊州黑茲爾克雷斯特的南郊倡導者醫院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Jamie Kelter Davis實施自動登記政策的醫院通常還會參考公共社會服務信息（如食品或住房補貼），有時僅根據無家可歸等特殊情況即批准援助。

根據《華爾街日報》的分析，許多醫院並未採用這種推定資格預審方式，或僅在向患者催收數月賬單無果後才啓用該程序。

《華爾街日報》查閲了美國非營利性醫院組織最新提交的聯邦税務報表（通常涵蓋2020財年數據）。這些報表涵蓋綜合醫院，部分案例中也包含若干手術中心及其他醫療機構。分析排除了報表相關字段完全留白的醫院組織。

約450家未申報使用推定資格的醫療機構中，包括梅奧診所和特拉華州ChristianaCare等知名非營利機構旗下的醫院。

梅奧診所發言人在聲明中表示，雖然會為符合醫療補助條件的患者自動提供幫助，但院方要求患者填寫問卷"以便更好了解其特殊情況並協助獲取醫保覆蓋”。該發言人透露，梅奧正考慮通過數據服務商識別貧困患者，但認為"僅憑社會經濟數據未必能準確預測需求"。

ChristianaCare發言人表示，該機構正在制定計劃，擬在特拉華州兩家主要醫院實施推定資格制度，預計明年完成。其旗下馬里蘭州的一家小型醫院已推行該政策。

近2700家非營利機構在税務報表中申報使用推定資格。但其中約40%的上級組織同時報告稱，曾向可能符合財務援助條件的患者追討費用，涉及總額約20億美元的"壞賬"（最終未能收回的賬單）。

這可能反映出醫院在向患者收費數月後才進行推定資格檢查，或者他們沒有對所有患者進行檢查，Verité Healthcare Consulting LLC的總裁基思·赫勒表示，該公司為非營利性醫院提供諮詢。

赫勒先生表示，美國國税局允許醫院在收費開始時向患者提供財務援助。包括國税局和醫療保險與醫療補助服務中心在內的醫院監管機構允許醫院使用工具預先篩選患者是否符合財務援助資格。

與哈里森女士住院相關的賬單。照片：《華爾街日報》的傑米·凱爾特·戴維斯評估的延遲和疏漏可能會給符合財務援助資格的低收入患者帶來醫療債務。倡導者表示，一些無力支付醫院費用的患者會使用信用卡支付，從而引發新的財務問題。

擁有阿爾伯克基最大醫院和新墨西哥州其他八家醫院的長老會醫療保健服務公司，在收費120天后才進行推定資格檢查。根據其向國税局報告的數據，2020年該系統追討的1780萬美元未付賬單中，約70%與可能符合慈善援助資格的患者有關。當時該系統在追討賬單150天后才進行財務援助篩查，但此後已將追討期限縮短了一個月。

長老會醫療系統首席財務官吉姆·諾布爾表示，醫院系統認為財務援助申請比資格評估工具更可靠。他稱使用算法識別符合條件患者是"最後一道保障"。

諾布爾指出，對於事後被納入自動援助計劃的已付款項，長老會醫院不予退還。

亞利桑那州非營利性醫療集團Banner Health旗下擁有30家醫院，該機構會等待四個月併發送至少三份賬單後，才對欠費患者進行財務援助篩查。發言人貝基·阿門達里斯表示，Banner通過郵件、電子郵件等多種渠道向患者傳達援助政策。

該發言人補充説，若患者已支付部分賬單後獲得推定援助資格，已付款項同樣不予退還。

催繳醫療費

除分析非營利醫院税務文件外，《華爾街日報》還通過公開記錄申請獲取了包括學術醫療中心在內的大型政府醫院的內部計費流程文件。這些公立醫院與私立非營利機構同樣肩負服務社區的使命。

數千頁的員工培訓材料、話術手冊等內部文件顯示，部分醫院會常規性推動患者付費，包括推薦可能附帶利息的分期方案。指導文件往往弱化或不提及財務援助選項。這些施壓手段通常在患者就診前就已啓動，進一步加劇了患者負擔。

在一份名為《非急診就診費用催繳腳本》的文件中，佐治亞州奧古斯塔大學醫療系統要求工作人員首先向患者索要全部欠款，詢問：“您今天打算如何結清這筆費用？”

若患者無力支付，院方代表會依次要求支付75%、50%、25%的款項，併為剩餘金額提供分期方案，同時警告"必須支付最低保證金才能進行預約服務"。若半年分期方案仍負擔過重，工作人員可提供更長週期的計息方案。只有當患者拒絕所有選項後，腳本才建議提及財務援助。

若患者申請援助且就診時間在一兩天內，工作人員需重新安排就診時間。這意味着寧願推遲診療也不允許欠費就診。

奧古斯塔大學醫療系統發言人表示，財務援助僅面向確實無力支付的患者。“我們通過事前溝通幫助患者瞭解自付責任並安排預付費方案，“他在書面聲明中強調，“但若臨牀評估認為延遲治療有害健康，無論支付能力如何都不會推遲診療。”

在德克薩斯大學醫學分部（加爾維斯頓）的員工培訓案例中，當患者即將進行費用超5000美元的手術時，若無法全額支付，工作人員會逐步降低要價金額。若協商未果，需聯繫臨牀團隊評估——若確認可安全延期，則重新安排手術時間。

如果程序按計劃進行，工作人員會預先告知患者稍後將收到賬單。該腳本未提及財務援助。

在書面答覆中，德克薩斯大學醫學分部女發言人表示通常不會延遲治療，但若需重新安排時間，“這將是臨牀決策而非財務決定”。她説明在通知患者治療是否延遲後，“若患者表示無力支付，我們將與其探討可能的援助方案”。該發言人指出培訓材料"未在此特定演示文件中詳細説明財務諮詢流程”。

以下是《華爾街日報》通過記錄請求獲得的部分文件。並非所有醫院都使財務援助申請變得困難，但某些醫院的政策和話術似乎弱化了援助信息或強調支付要求。

非營利醫院可自主決定為無力支付患者減免多少醫療費用。《華爾街日報》此前對醫保申報的分析顯示，在最近可獲取數據的年度，非營利醫院核銷了2.3%的患者收入，低於營利性醫院為免費和折扣護理核銷的3.4%收入比例。政府醫院核銷金額最高，達患者收入的4.7%。全國各醫院的具體數據差異顯著。

聯邦法規要求非營利醫院公開援助計劃，並在官網上提供政策信息。還規定必須在賬單上標註醒目書面通知，並在入院或出院流程中提供政策書面摘要。

支持者表示，患者通常不知道這一選項。2020年由某團體委託進行的一項針對馬里蘭州820名註冊選民的民意調查發現，29%的受訪者（其中黑人受訪者比例高達50%）不知道低收入患者可享受醫療賬單減免政策。

昂德雷婭·康諾利稱，她直到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相關視頻才知曉援助計劃的存在。當她申請時，為時已晚。

2020年11月，康諾利女士在達拉斯德州長老會醫院接受了緊急剖腹產手術。該院所屬的德州衞生資源集團向她發送了在線門户網站的邀請函，她表示當時只看到兩個選項：一次性支付近7000美元欠款或選擇分期付款。

德州衞生資源集團表示，其門户網站頁面確實突出顯示了財務援助選項。

康諾利女士也未注意到實際賬單文件中的財務援助説明。《華爾街日報》查閲的一份明細賬單顯示，前四頁為詳細費用清單，第五頁才列有財務援助政策説明。

面對不斷累積的賬單，康諾利女士簽署了包含利息的最低還款計劃。2021年，她失去了工作。

在瞭解財務援助計劃後，康諾利女士於2022年1月下旬在Dollar For組織協助下提交申請。由於當時失業，她很可能符合德州衞生資源集團的援助標準——該計劃通常為收入低於聯邦貧困線200%（約4.6萬美元，適用於她這樣的三口之家）的人羣提供幫助。

康諾利女士因錯過申請截止日期而被拒絕。她提出申訴，寫道自己是在得知該計劃後立即申請的。“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支付我的賬單…請幫幫我！“她寫道。

回覆重申她的申請已逾期。結尾寫道：“我們感謝有機會為您的健康福祉提供合作。”

康諾利女士説，看到回覆時她哭了。

德州健康資源發言人表示，他們在賬單門户頁面、月度患者賬單聲明等顯著位置列明瞭財務援助選項。該系統鼓勵無力支付賬單的患者申請財務援助，並給予從就診日起一年的申請期限，“我們認為這段時間足以讓患者通過付款解決賬單或申請財務援助。”

在《華爾街日報》就其個案請求置評後，康諾利女士稱德州健康資源代表來電提供了月付更低的新方案。她已接受。

湯姆·麥金蒂對本文亦有貢獻。

致信安娜·懷爾德·馬修斯，郵箱[email protected]；安德烈婭·富勒，郵箱[email protected]；梅蘭妮·埃文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發於2022年11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部分醫院吝於提供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