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與死者之間 - 《華爾街日報》

朱塞佩·布里昂家族墓（1978年），卡洛·斯卡帕設計攝影：DeAgostini/Getty Images威尼斯建築師卡洛·斯卡帕（1906-1978）是小尺度形式的大師。他最具原創性的成就多為改造項目，如意大利維羅納的卡斯泰爾韋基奧博物館或威尼斯的奎里尼·斯坦帕利亞基金會。

例外的是斯卡帕去世那年完成的巔峯之作——為電子公司Brionvega創始人朱塞佩·布里昂家族設計的墓園。這座以極具原始張力的鋼筋混凝土語言構築的建築（混凝土於斯卡帕，猶如白石之於對他影響至深的安德烈亞·帕拉第奧），徹底顛覆了傳統陵墓形制。它靜謐地坐落於意大利北部特雷維索附近聖維託達爾蒂沃萊公墓東北角的廣袤玉米地中，佔地半英畝的L形建築羣不僅是一個顯赫家族的紀念碑，更是建築塑造世界之力的見證。

斯卡帕曾自稱"經希臘來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這座墓園恰似失落文明的遺存，又像未來世界的圖景。L形一端是冥想亭，另一端是幽靈般的小禮拜堂，轉角處安放着墓室，整個建築羣引導觀者思索存在與缺席、生者與逝者之間精微的關聯。

你從L形內角附近進入，穿過柱廊門——一個高聳的矩形門道，內嵌退台式混凝土階梯，如同反向的金字塔神塔。這種極具表現力的結構母題是斯卡帕晚期設計的標誌性特徵，幾乎遍佈整個建築羣的每個邊緣與轉角。

在柱廊門三道大台階的頂端，嵌入混凝土走廊高牆處有兩個交疊的圓形，飾以粉藍相間的穆拉諾玻璃磚，象徵着委託建造此墓園的奧諾麗娜·布里昂（1919-2002）與其丈夫朱塞佩（1909-1968）的生死相依；它們構成一個開闊的框景，將中央草坪的景緻收入畫中。遠處厚重的混凝土界牆形成地平線，賦予建築羣一種封閉花園的氣質，如同《聖經》中的封閉花園與禪意庭院的交融。

正如斯卡帕精心框定遊人的視線，他也嚴格控制着人們的行進路線。從雙圓環處，你必須選擇向左或向右沿着狹窄走廊前行，刻意鋪設的起伏石板下竟暗藏流水，源頭隱不可見。

左側是墓室與禮拜堂；若向右轉，則會抵達睡蓮池——威尼潟湖的意象再現。沉入水中的混凝土梁再次運用神塔母題，在水面下若隱若現，宛如失落文明的基石。中央懸着深色落葉松木打造的矩形涼亭，由四根纖細鐵柱支撐。需彎腰才能踏上下方的混凝土平台。站立時，矩形亭體將遮擋視線。但若坐在小長椅上，便可飽覽北方嶙峋的多洛米蒂山脈。斯卡帕暗示：觀景需靜心。整個墓園建築羣通過精心佈置的窗景與框景，讓訪客感受到建築不僅圍合與塑造內部空間，更與外部景觀——承載它的天地——進行着強烈對話。

水流——如今已明顯呈現冥河般的幽暗——從睡蓮池沿着草坪的狹窄溝渠，流向墓穴附近的石盆。若繼續沿着混凝土小徑前行，便會抵達兩具石棺，它們安放在低矮肋拱下方的圓形凹處，那甲蟲殼般的造型源自斯卡帕對早期基督教墓穴的借鑑。這座近乎裝甲混凝土構築的沉重庇護所，卻以唯有斯卡帕能賦予實心混凝土的輕盈感懸浮着。兩座墓室精美的階梯狀紋飾將其融入建築羣整體，它們向內傾斜於底部微彎的大理石基座上，彷彿輕推即可合攏。

建築羣散發着既原始又未來的神秘之美，與其説是基督教風格，不如説更具異教色彩；與其説是天堂，更似極樂淨土。斯卡帕稱其小教堂為"神廟"；穿過形似中國月亮門的Ω形拱門，可見青銅包裹的祭壇。由輕質梨木杆製成的枝形吊燈懸掛在橫跨較大金字塔穹頂的木樑下，穹頂以淺色木材打造的微型階梯狀結構向上收束為方形眼洞窗。環境光透過祭壇後方牆壁上四塊半透明大理石的窄窗滲入。雖無十字架，但斯卡帕在祭壇上精心預留了可插入十字架的凹槽。

布里昂家族墓園是斯卡帕晚期風格的巔峯之作，也是他對現代主義"純粹功能體量"教條的美學反駁——他主張裝飾在結構中的生命力，以及每個接縫、門檻與橫樑的藝術價值。丈夫與妻子、生者與逝者、肉體與靈魂的羈絆，在斯卡帕對混凝土、鐵、木材與水的優雅糅合中找到了完美對應。1978年，72歲的建築師離世後，按其遺願安葬於墓園隱蔽角落，那樸素的墓碑成為他最意味深長的簽名。

諾曼先生是一名自由撰稿人。

發表於2022年11月19日印刷版，標題為《生者與死者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