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康斯太勃爾》評論:藝術風潮的轉變 - 《華爾街日報》
Dominic Green
約翰·康斯太勃爾,《白馬》(1819年)。攝影:小約瑟夫·科西亞/弗裏克收藏館一個英格蘭夏日,四名男子正渡運一匹白馬過河。頭戴高帽的舵手倚坐着抽起煙斗。戴着眼罩與馬具的白馬安靜佇立。河水如銀綠色玻璃般平靜,唯有岸邊泛起的白沫透露着流動的痕跡。近在咫尺的對岸,農舍半掩於樹叢間,三頭奶牛正在淺水處納涼。
約翰·康斯太勃爾1819年創作了《斯陶爾河畔風光》,即廣為人知的《白馬》。現藏於紐約弗裏克收藏館的這幅作品是藝術家"六英尺鉅作"系列的開篇,這部英格蘭史詩以他的故鄉——薩福克郡與埃塞克斯郡交界處低緩起伏的戴德姆谷地為背景。畫中萬物凝固定格,卻又生機盎然:白馬蓄勢待發,牛羣警覺觀望,河面與樹叢躍動着白光,而典型的英倫天空正醖釀着驟變。
康斯太勃爾將這幅平凡圖景構建為三層水平空間(河水、陸地、天空)與三塊垂直區域(渡船、農莊、曠野)。渡船橫渡水流時,在網格構圖中自左下方向右上方推進。但陽光與雲層卻從右上方向左下方傾壓,風勢更攜來不祥的烏雲自畫框右側的海面。這風景實為張力的隱喻——牛羣或許是"太陽神之牛"或克勞德·洛蘭田園畫中的古典牧牛,但農人們卻身處陌生境地。日常農活在此昇華為現代寓言,展現着我們如今稱為"康斯太勃爾之鄉"的生命搏動。
在《約翰·康斯特布爾:一幅肖像》中,藝術史學家詹姆斯·漢密爾頓生動展現了這位靦腆激進派的浪漫主義畫家形象——他勤奮、羞怯、好辯、飽受牙痛折磨,卻創作了英國最受喜愛的畫作。康斯特布爾生於1776年,那是美國獨立戰爭與瓦特蒸汽機誕生的年份。作為富裕磨坊主之子,他紮根於薩福克郡,是個娶了本地良配的孝順兒子。但他的祖國正以天氣變幻般的速度改變,六十英里外的倫敦正是現代生活的中心。
康斯特布爾家族勤勉的社會階層攀升,以及約翰對教區長孫女瑪麗亞·比克內爾漫長的追求,將我們帶入簡·奧斯汀的小説世界——這位作家在約翰與瑪麗亞1816年婚後次年離世。但漢密爾頓對1820年代倫敦藝術圈的描述,卻讓人聯想到狄更斯或巴爾扎克筆下那些令人心碎的情感教育與社會全景。
當康斯特布爾創作《白馬》時,雙親已逝。家族宅邸東伯格霍爾特莊園被變賣。他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在瑪麗亞稱為"可憎的倫敦"中艱難度日。父母雖支持他的藝術事業,卻引導他從事更穩定體面的肖像畫創作。康斯特布爾堅信"自然繪畫自有其廣闊天地"。他在想象中重返東伯格霍爾特的"無憂童年",如同《蝴蝶夢》中第二任德温特夫人回到曼德利莊園。
漢密爾頓寫道,康斯特布爾"天生自我、專注且固執"。在這個"贊助人時代",他擅長將贊助人變為朋友。通過喬治王時代不可或缺的家族關係網,他結識了收藏家喬治·博蒙特爵士,得以研習其倫敦宅邸中的畫作。他還遇到畫家約瑟夫·法林頓,後者最終推薦他進入皇家藝術學院就讀。《白馬》賣給了老友索爾茲伯裏大教堂的副主教約翰·費舍爾,售價100基尼(不含畫框)。費舍爾的叔叔——那位主教——喜歡這幅畫,“除了雲彩部分”。
英國人熱衷於談論天氣。康斯太勃爾讓雲朵開口説話。1819年,他舉家遷往漢普斯特德——當時倫敦北部的一個温泉療養村。動機是健康。瑪麗亞患有肺結核,約翰則常年抱病;約翰·濟慈等尋求清新空氣的避難者也在此棲身。但藝術上的收穫同樣豐厚。漢普斯特德荒野的天空比斯陶爾河谷更遼闊狂野,還能遠眺倫敦"如在天際"的景色。漢密爾頓先生寫道,漢普斯特德為康斯太勃爾提供了"展現清晰完整鋒面、風道與雲團孕育的廣闊天域"。
人們總將康斯太勃爾與他的競爭對手、同為天空觀察者的J.M.W.透納相比較。康斯太勃爾是位中上階層的鄉紳,擁有"不可動搖的基督教信仰與託利黨原則",透納則是白手起家的倫敦佬,懷有共和傾向。透納24歲便閃耀畫壇,當選皇家藝術學院準會員,康斯太勃爾卻緩慢攀升,歷經七次嘗試才在43歲那年——1819年——獲選。但康斯太勃爾的影響比透納更早抵達巴黎,儘管他本人決定不親自前往。
“他與透納是真正的改革者,“1825年造訪倫敦時可能去過康斯太勃爾畫室的歐仁·德拉克羅瓦寫道,“他們走出了老一輩風景畫家的窠臼。我們學派如今湧現的此類才俊,多得益於他們的典範。”
沒有什麼比法國人的認可更能聚焦英國買家的目光。康斯太勃爾終於站穩腳跟,但在倫敦藝術界始終不太自在。他與透納達成了"相互尊重與欽佩”,但正如其友兼傳記作者查爾斯·萊斯利所寫,“有些競爭者憎惡他,多數人懼怕他”。他"反對藝術中一切虛偽,反對所有華而不實與趨炎附勢”,儘管"外表極顯温順",實則是"難以約束之人"。漢密爾頓先生寫道,他仍"積蓄着未釋放的能量而蒸騰",“燃燒着憤懣”,因風景畫"被同行輕視,遭大眾誤解"。
1828年瑪麗亞的去世使康斯太勃爾失去了漢普斯特德的錨定。如今作為"自己風景中的傳奇",他考慮在家族老宅附近購置"附帶一小塊土地的房屋"。但一系列講座以及接替特納擔任學院訪問教授的職位,使他留在了倫敦。1837年他在倫敦去世,與瑪麗亞合葬於漢普斯特德。漢密爾頓先生對這位笨拙、正直、勤奮的先驅者的描繪,如同《白馬》一般,以精美的細節和出色的文筆,帶領讀者進行了一場喚起共鳴又細緻入微的康斯太勃爾生平與時代之旅。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皇家歷史學會會員。
刊載於2022年11月19日印刷版,標題為《藝術風潮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