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評論:桑德海姆,完成那頂帽子——《華爾街日報》
Jeremy McCarter
斯蒂芬·桑德海姆於1994年。圖片來源:弗雷德·R·康拉德/紐約時報公司/蓋蒂圖片社2021年夏天,我開始給斯蒂芬·桑德海姆寫一封電子郵件。這封郵件內容不倫不類:不完全是提問,更像是一種觀察,同時也帶着讚美。換句話説,正是那種讓台上對話中觀眾參與環節變得糟糕透頂的評論。(我是在桑德海姆參與我在公共劇院策劃的幾場此類對話時認識他的。我們保持聯繫,多年來我以最純粹的形式向他發送過問題、觀察和讚美。)
無論我怎麼修改那封郵件,都無法找到合適的方式詢問我想問的關於他某部作品的問題,或表達我想表達的內容。去年11月他去世時,那封郵件仍躺在我的草稿箱裏。懊悔為當天的悲傷更添刺痛。我真希望自己當初沒有過分擔憂會浪費他的時間,或是讓他感到任何強加之意。
《終章》是桑德海姆晚年接受的一系列訪談合集,展現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佔用他時間"的方式。採訪者、《紐約客》特約撰稿人D.T.馬克斯於2016年聯繫他,希望為他基於路易斯·布努埃爾兩部電影創作的新音樂劇撰寫人物特稿。(這部由大衞·艾夫斯編劇的音樂劇在公共劇院開發,但那時我已離職。)在他們的對話過程中,馬克斯先生積累的素材足夠寫成兩篇《城談》專欄,但更大的寫作計劃卻始終未能實現。年復一年,桑德海姆為完成這部音樂劇而掙扎,馬克斯先生則努力讓他繼續開口講述。
桑德海姆去世時,人物特稿仍未完成。但馬克斯先生仍從其素材中提煉出一篇作品:去年二月發表的、經過編輯的五次長訪談文字實錄。桑德海姆的許多話對於熟悉並熱愛其作品的人而言並不陌生,但也透露出一些令人心酸的新洞見,比如他為布努埃爾劇目創作詞曲時遭遇的困境:“我只覺得自己缺乏創造力。而且,我總覺得以前寫過類似內容。‘哦,這個手法我用過了。‘還有那種揮之不去的過時感——這種感受其實很真實。“以及他年近九旬時對生命的感悟——實則是關於死亡:“我不畏懼死亡。只是討厭——只是不希望這個過程痛苦。更不願它拖延太久。”
《終章》隱含的承諾是書中還有更多精彩內容。可惜雜誌上近9000字的篇幅幾乎耗盡了馬克斯先生最精華的素材。但這本篇幅延長五倍的書作仍充滿驚喜——有些令人愉悦,有些則不然。
在《終章》中,馬克斯先生解釋自己採用了一種委婉來説都算獨特的方法:戰略性無知。他自少年時代就是桑德海姆劇作的粉絲,卻對其生平知之甚少。“奇怪的是,儘管接觸過大量資料,我對他的瞭解卻少得可憐。這表明即便有無數自我剖白的機會,桑德海姆的某些部分始終藏在舞台之外,“他寫道。桑德海姆對隱私的保護堪稱傳奇——而對馬克斯而言,這成了某種挑釁。他為自己設下探索目標:“弄清那些不為人知的真相,如何塑造出這個創造力驚人的天才。”
在開始之前,馬克斯先生並未沉浸於關於桑德海姆的文獻中——這些文獻如今包括多部傳記、無數學術研究、一本歌詞集兼回憶錄以及一部百科全書——而是決定將無知作為工具。他試圖誘使桑德海姆揭示那些自艾森豪威爾時代以來,讓歷代採訪者都未能觸及的深藏真相。
這種天真姿態或許適合作為雜誌人物特寫的開場策略,但對於一本書長度的訪談錄而言卻可能顯得拖沓,因為你無法跳過鋪墊環節。(“那麼,你高中是在哪裏讀的?”)馬克斯先生還不斷插入自己的觀察,告訴我們他的實驗進展如何,以及下一步打算怎麼做。有時效果就像觀看一部旁白式自然紀錄片:研究者手持捕蝶網,在高草叢中潛行。(“我已經感覺到要讓桑德海姆離開家並不容易。他似乎安於現狀。”)
如果你對桑德海姆懷有感情,這種畫外音很可能會與你的同情心產生衝突。並非要完全套用珍妮特·馬爾科姆的理論,但看着記者一次次試圖哄騙採訪對象提供他本不願——且從未願意——提供的接觸機會,確實令人不適。
雜誌節選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儘管桑德海姆對這篇特寫可能持矛盾態度,但他在去世前仍在參與其中。而本書揭示了不同的事實。2019年,在被馬克斯描述為“一陣憤怒”的情緒中,桑德海姆顯然達到了忍耐極限。在連續打斷兩個關於能否在布努埃爾項目擱淺期間繼續“並肩前行”的問題後,桑德海姆説道:“不!丹尼爾!你心裏清楚問題的答案。我不想被審視。到此為止!我不想被觀察。”此後他們仍保持郵件往來,雙方言辭親切。但桑德海姆去世時,他們已中斷聯繫。
在書的後期,麥克斯先生意識到,他從未讀過他所謂的“關於這個男人的真實寫照,比如看他早晨喝咖啡、種下幾顆鬱金香球莖,或是為他的收藏添置一件T恤。”對麥克斯先生來説,“對我來説,幕後的他才是真實的,而不是台上的他。也許最終,我並不是完成這項工作的合適人選。”
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這項工作”。如果是要挖掘出某種能解釋桑德海姆生活和作品的“玫瑰花蕾”級別的關鍵線索,那麼是的:也許他確實不是合適的人選。但如果是要對我們對這位偉大藝術家的瞭解做出一些增量貢獻,那麼也許並非如此,即使這種貢獻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的。
因為這本書確實讓一些關於桑德海姆的事實變得清晰起來。他——無論是生命的最後還是最初——都太過聰明和自我保護,不會讓自己陷入關於鬱金香或T恤的描寫中。他太過精明,不會被一位友善的記者引用他的歌詞來打動。他對自己的技藝有着太多的自豪,不會無緣無故地看到它受到批評。(當麥克斯先生認為他抓住了桑德海姆違反自己歌曲創作原則的行為時,桑德海姆證明了事實並非如此,然後反擊道:“放下你的眉毛,認真聽。”)
在那句告誡中,你聽到桑德海姆扮演了他似乎最樂於扮演的角色:老師。所以,把這本書當作大師的一堂遲來的課程,關於藝術家如何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東西:他們的創作過程,他們的私密。
這是一堂遲來的課程,但不是最後一課。因為在桑德海姆去世後的這一年裏,我們還了解到關於他的另一件事,這件事讓那個關於他是一個疏遠、保留和保護的遙遠人物的形象變得複雜起來。數十位藝術家描述了他如何鼓勵他們,或提供建議,或僅僅是表示關心,通常是以最不張揚的方式。幾十年來,他一直是百老匯的統治天才;現在我們發現,他也是它的好國王。
Instagram賬號“Sondheim Letters”收集了大量他回覆那些尋找他的人的範例。這些回覆或許不夠勁爆,不足以登上雜誌人物專欄,但它們同樣揭示了他的為人:一個早早決定自己願意給予什麼,然後傾其所有給予的人,似乎對任何給他寫信的人都是如此。我確信他甚至也會回覆我的信。
麥卡特先生是音頻劇系列《湖之歌》的聯合創作人,該劇在所有播客平台上播放。他為2006年百老匯重演的桑德海姆作品《夥伴》的原聲專輯撰寫了內頁説明。
本文曾以《完成帽子》為題發表於2022年11月19日的印刷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