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wnstate》評論：並非如此非黑即白 - 《華爾街日報》

K·託德·弗里曼、弗朗西斯·吉南、格倫·戴維斯、蘇珊娜·古茲曼與埃迪·託雷斯攝影：瓊·馬庫斯如果布魯斯·諾里斯灼人心魄的戲劇《Downstate》沒有讓你感到不適——或許是如坐針氈般的不安——那你必定擁有鋼鐵般的神經。這位普利策獎作品《克萊伯恩公園》的作者，在其最新且最出色的劇作中，描繪了一羣曾因性侵未成年人服刑後、現居住於集體之家的居民生活中的漫長一日——單是這個戲劇設定本身就令人不安。

但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劇中對這些角色的刻畫方式。這些不同種族、年齡的男性並非只是行走的罪犯照片般的怪物。他們當然不是典範——自然恰恰相反——但他們也是可辨識的複雜人類，看似普通，時而暴躁，時而友善，可能是你在街上擦肩而過的人，在斯台普斯（其中一人工作的地方）購買打印機時遇到的對象，甚至是在教堂邂逅的普通人。

諾里斯先生絲毫沒有淡化他們罪行的醜陋；他也沒有將這部劇變成對其行為可憎性的道德説教。我們不斷在兩種情緒間被撕扯：一方面是劇作家通過展現他們在非常規生活環境（沒有Wi-Fi、禁用手機、活動範圍受限、窗外偶爾響起的槍聲）中逐漸激發的本能同情，另一方面是對救贖、有限寬恕或至少理解是否在倫理上恰當的理性評估。投入的觀眾可能會感到自己的道德指南針已然失靈。

弗朗西斯·吉南、莎莉·墨菲和蒂姆·霍珀攝影：瓊·馬庫斯住在伊利諾伊州南部這棟沉悶實用房子裏的四個男人中，最令人困惑的或許是弗雷德（弗朗西斯·吉南飾）。這位70多歲的老人坐着電動輪椅，喜歡彈奏肖邦——或者説至少會在CD播放時用他患有關節炎的手在琴鍵上比劃——同時用"天哪"、“哎呀”、“見鬼"之類平淡無奇的感嘆詞點綴他的談話。然而在第一幕中，安迪（蒂姆·霍珀飾）和妻子艾姆（莎莉·墨菲飾）前來質問弗雷德，因為他曾在安迪幼年時對其性侵。

當弗雷德大多時候只是温和地沉默傾聽時，霍珀先生飾演的緊張痛苦的安迪訴説着他終生掙扎的心理創傷，並在評價弗雷德時毫不留情：“你骨子裏就是個惡人”，他説道，並透露了想殺死對方的幻想。我們該如何將眼前這位看似慈祥的殘疾老人，與後來得知的不僅性侵過安迪還傷害過另一個男孩的惡魔聯繫起來？

弗朗西斯·吉南、格倫·戴維斯、蘇珊娜·古茲曼和埃迪·託雷斯攝影：瓊·馬庫斯帕姆·麥金農以犀利的情感真實感執導的《Downstate》全體演員表現精湛。但長期隸屬於芝加哥斯特彭沃爾夫劇院公司（該劇先在倫敦國家劇院上演前在此首演）的吉南先生，用古怪的孩童般親切的表演，讓我們不斷被舞台上角色與其黑暗過往之間的反差所困擾。

其他室友的刻畫同樣細膩入微，他們為未熟的香蕉、調味咖啡等瑣事爭吵不休，活脱脱就是四個格格不入卻不得不共處的冤家。由演技精湛的K·託德·弗里曼飾演的迪伊，雖然言辭犀利但心懷慈悲，他主動承擔起弗雷德的非正式看護工作，提醒他吃早餐和服藥。

迪伊與吉奧（格倫·戴維斯以鮮活演技塑造）像在拳擊台上般不斷互相攻擊，主要因為滿口聖經經文的吉奧認為同性戀是可憎之事，並憤怒抗議要與迪伊、弗雷德這類墮落者為伍——在他看來自己犯下的法定強姦罪遠比他們的罪行輕微。吉奧與第四位拉丁裔室友費利克斯（埃迪·託雷斯飾）形成非正式同盟，兩人信仰相同且後者獨來獨往。

但正是費利克斯與劇中另一關鍵人物——假釋官艾薇（蘇珊娜·古茲曼飾）發生了激烈衝突。疲憊不堪的古茲曼女士為劇情注入了令人會心一笑的黑色幽默，她飾演的艾薇要監管47名假釋犯，竭力維持四人間的和平。當艾薇質問費利克斯嚴重偏離正道的行為時，託雷斯的表演將可憐可悲與暴烈憤怒交織呈現，這場對峙令人不忍直視。隨着劇情走向陰鬱結局，這個充滿張力的衝突後續或許是編劇諾里斯筆下唯一可預見的安排。

但真正令人難以忘懷的並非那暴力的結局，而是諾里斯先生為這部戲劇注入的無限灰色地帶。從理性角度評判劇中主角似乎輕而易舉；然而當我們目睹他們日復一日的掙扎時，這些飽受困擾的角色所引發的天然同情，與我們對其身後被摧毀人生的認知之間，始終存在着令人不安的緊繃張力。

曖昧的迷霧始終未曾真正散去。我們最終能確定的結論，或許在入場時就已心知肚明：對於童年遭受性侵的受害者而言——無論施暴者身陷囹圄或重獲自由，那些幽靈般的陰影將永遠縈繞——他們的痛苦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終結。

伊舍伍德先生為本報戲劇評論家。

刊載於2022年11月18日印刷版，原標題《〈Downstate〉：並非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