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赫什·拉塞納的爭論》評論:辯論仍在繼續 - 《華爾街日報》
Elliot Kaufman
圖片來源:Mondadori via Getty Images古希臘人擅長對話,猶太人則精於爭辯。意第緒語文學作品中充滿了這樣的交鋒。即使最傑出的作家試圖反叛,也不可避免地沿襲了猶太傳統中的這一傾向及其他特質。正如I.L.佩雷茨1888年所寫:“意第緒語只有譏諷與閃光,/話語如鞭抽打在我們身上,/字字似毒矛刺入心臟,/笑聲裏浸透恐懼的寒霜。”
1951年以意第緒語發表的《我與赫什·拉塞納的爭論》雖有機鋒,但更顯刀光劍影。這是維爾紐斯(立陶宛曾被稱為"北方耶路撒冷"的古城)難民哈伊姆·格拉德(1910-1982,發音為Grah-deh)的首部小説。1948年後定居紐約的格拉德,其創作始終圍繞着立陶宛-波蘭猶太世界的珍貴記憶。他並非沉湎於感傷逝去的文化,而是以戲劇化手法展現賦予其生機的分歧。1978年當被廣泛翻譯的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獲諾貝爾文學獎時,許多意第緒讀者認為格拉德才更應獲此殊榮。
歐文·豪與埃利澤·格林伯格將《我的爭論》作為壓軸之作收入1953年著名選集《意第緒故事寶庫》,可惜譯者刪減了整個章節和唯一配角。如今,蒂克瓦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哈佛大學榮休教授露絲·R·威斯完成了首個完整英譯本,不僅還原文本、重注猶太文化特質,還撰寫了發人深省的序言。
故事講述了柴姆·維爾納與赫什·拉塞納——這對曾就讀於以嚴苛道德批判著稱的諾瓦雷多克猶太經學院的同窗——三次偶然相遇。維爾納逃離宗教成為意第緒語作家,實為作者的化身;堅守諾瓦雷多克信條的拉塞納在現實中有對應人物,但可視為格萊德內心的道德拷問:“赫什拉比”,維爾納感嘆道,“聽你説話時,我常覺得是在聽另一個自己發言。“這種充滿悔意的辯證思維,正是格萊德創作才華的核心,也令這位世俗作家罕見地贏得了正統派讀者的共鳴。
兩人首次相遇在1937年和平時期的波蘭比亞韋斯托克;第二次是1939年蘇聯佔領下的維爾紐斯;第三次則是1948年戰後的巴黎。在時代鉅變中,他們的爭論不斷深化:承載古老傳統的猶太人,該如何面對現代性?
1937年,赫什告誡柴姆異教徒永遠不會接納他。而拋棄猶太信仰的柴姆也終將無法自我認同:“你拿我們心靈的安寧換來了什麼?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歷經磨難也無法消解的疑慮。你的文字既不能啓迪他人,反而會讓自己墮落。“作家們懂得這番話的分量。
作為知識分子的柴姆並未退縮。他以對經學院世界的現實批判反擊:“你們嘲笑勞碌營生的俗人——説他們不虔信上帝。可你們卻靠着那些疲憊婦人的供養過活。“赫什倉皇離去,柴姆則堅信他們這代革新者將創造更人道的世界。
“兩年過去了,”格拉德寫道。站在領麪包的隊伍中,害怕蘇聯特工的柴姆和赫什進行了一場簡短而激烈的對話。“好吧,柴姆,”赫什低聲説,“你現在滿意了嗎?”在20世紀30年代,格拉德是個激進分子。然而,維爾納試圖推卸責任:“僅僅因為你認為我是不潔的,並不意味着他們認為我是潔淨的……我對這一切的責任並不比你對我負的責任多。”但這引來了赫什更具猶太特色的責備:“‘你錯了,柴姆,我確實對你有責任。’他後退幾步,嚴厲地用眼神示意那些紅軍士兵,彷彿在説:而你對他們也負有責任。”
書中八章的最後六章發生在1948年。“又過了九年,”格拉德開篇寫道,這一過渡被威斯女士稱為“猶太文學中最令人震撼的轉折之一”。她隨後的解讀昇華了這個故事,並展示了為什麼威斯女士被認為是猶太傳統中最具啓發性的教師。
在輕描淡寫地略過大屠殺年代時,她寫道,格拉德“拒絕讓它們在猶太曆史或猶太思想中扮演決定性角色”。大屠殺的結束不是以猶太人的失敗告終,而是從1948年的視角看,以猶太人的勝利告終,在這種自由中,爭論可以繼續。“面對納粹和蘇聯試圖消滅辯論者及其辯論實質的努力,”偉大的猶太爭論倖存下來並英勇地繼續着,將大屠殺作為支持某一論點的證據,但爭論的本質並未改變。通過這種方式,格拉德保存並延續了猶太傳統的黃金鍊條。
赫什顛覆了大屠殺文學中一個常見的詰問——你怎能依然信仰上帝?轉而質問柴姆如何還能相信人類。“你曾預言:‘人將成為神。‘結果他自然變成了魔鬼。“西方哲學家們説過許多美好言辭,但那又如何?“理性就像條訓練有素的狗,温順地跟隨主人腳步——直到遇見發情的母狗。“這時,黑暗力量便接管一切。
赫什認為猶太教改革者削弱了信仰。“他們説:稍微減輕些負擔,我們就能更輕鬆地揹負剩餘部分。但負擔越輕,剩下的部分對他們就越顯沉重。“半吊子信仰毫無説服力:“父親部分否定的東西,兒子會全盤否定。而兒子是對的!”
格雷德賦予赫什烈火般的激情,但並未放棄己方立場。維爾納為自由派猶太教的道德願景辯護:“我們通過承擔雙重責任——對猶太傳統和世俗文化的責任——讓自己活得更艱難”,這兩者可以共存,只需摒棄"它們的愚蠢部分”。他斥責赫什在宣稱納粹殺害世俗猶太人是個錯誤時表現出的沙文主義:“在以色列的敵人眼中我們毫無區別,在造物主眼中同樣如此。”
兩人漸露疲態,柴姆期待再次相見。“願彼時我仍如今日這般恪守猶太精神,“他起誓道,“赫什拉比,讓我們擁抱吧。“換言之,待解。這個塔木德聖賢們遇到無解難題時的術語意為"暫且擱置”。答案尚未知曉,也將持續如此,直到先知以利亞——彌賽亞的宣告者——再度降臨。
與此同時,猶太教徒們爭論不休。如今的柴姆真的還像當年那樣虔誠嗎?他眾多精神後裔已無法讓信仰之火長明。再者,赫什對世俗的諸多排斥,是否意味着他拒絕了柴姆臨終時的和解姿態?
考夫曼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讀者來信版編輯。
本文發表於2022年11月26日印刷版,標題為《爭論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