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志》書評:遠古之樹與我們共存——《華爾街日報》
Timothy Farrington
夜晚星幕下一棵狐尾松的剪影。圖片來源:Cavan Images/Getty Images即便不是德魯伊教徒,你也會覺得樹木充滿神秘魅力,甚至帶着幾分詭譎。它們堅韌得足以成為大地上的路標,其形態又與人類有着無可否認的相似性——筆直挺立,擁有樹幹、枝椏與手指般的細枝;外表佈滿傷痕,內裏藴藏"心材"。如同人羣一般,成片的樹木既可予人蔭涼(如炎夏中的林蔭),亦可顯得森然可怖(如歐洲傳説中蠻荒的密林,或科頓·馬瑟筆下"美洲陰鬱的荊棘叢")。最重要的是,樹木的生長節奏恰在人類可感知的時間尺度內。孩童栽下的樹苗會隨其成長而漸趨成熟,同樣會隨着歲月流逝變得粗壯皴皺。不同的是,樹木往往比栽種者更長壽——這正是我們用樹形圖來描繪人類世代傳承的原因。
這種生物學與年代學的交織,正是賈裏德·法默內容豐贍卻稍顯冗贅的《古樹新史:遠古植物的現代敍事》的核心主題。數千年來,人們為古樹命名、奉若神明,並授予"世界最古老"的尊號。這位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歷史學家融匯科學、文學與人類學視角,探究了古樹如何塑造人類的時間觀念。“古老的枝幹,“他寫道,“連接着我們能感知的時間維度與只能想象的亙古歲月。”
法默先生敍述的核心在於他將日益精確的木材年代測定方法與“榨取式”採伐及高碳工業的興起並置對比,前者提供了對過去的清晰視角,後者則正在重塑未來。法默的語調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生態破壞的憂慮,但他的目標是就“延長當下、推遲終結、安住於不確定性”的價值“傳遞一些希望,或至少是反絕望的信息”。在這個略顯模糊的框架內,他堆砌了從新西蘭貝殼杉到歐洲橡樹等古樹的諸多例證。
樹木的衰老方式與人類截然不同。法默巧妙地闡述了具體差異,試圖動搖個體壽命這一固有概念。每棵樹都是生與死的複合體:只有最外層的木質部仍具活力,而惰性的核心僅提供結構支撐。與動物不同,樹木不會在細胞中隨時間積累無用蛋白質,因此它們死於意外或病害,而非衰老。許多樹木以離散部分生長,例如橄欖樹在資源匱乏時“可以局部死亡而不完全枯亡”。
橄欖樹的分區生長特性及其樹幹隨時間中空的現象,意味着它們無法保留完整的年輪序列,這使得年代測定困難重重。因此“被信以為最古老的樹實則只是已知最古老的樹”。法默以令人信服的從容姿態追溯了科學與文化之間的這類因果聯繫。為何黎巴嫩雪松——而非其他樹種——能成為國家象徵和經濟支柱?“答案在於樹脂。雪松木含有抵抗收縮、翹曲和腐爛的有機聚合物。”
前現代歷史中遍佈着樹齡悠遠的神樹傳説,許多至今仍屹立不倒。印度和斯里蘭卡各有一株菩提樹,均自稱是佛陀悟道時倚坐的那棵聖樹。耶路撒冷的八棵橄欖樹叢據傳為客西馬尼園舊址——耶穌受難與被捕之地。到1900年時,已有三個教派分別宣稱擁有真正的聖址。法默先生指出,古歷史學家約瑟夫斯曾記載公元70年羅馬人砍光了所有橄欖樹,但"橄欖樹能從殘樁重生”,他寫道,“信徒們自然可以選擇相信”。
進入現代黎明期,樹木崇拜並未消退,反而被徵召進法默所稱"樹木民族主義"的世俗崇拜中,有時甚至顯現陰鬱色彩。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推崇本土紫杉——這些幾個世紀來矗立教堂墓地的常客,最初可能是基督教會為融合異教徒墓前植樹的傳統。蘇格蘭福廷格爾村有株枝幹嶙峋的古樹,周圍立樁標出其原有圍度,它不僅是英國最年長的樹,更離奇地被稱為本丟·彼拉多的出生地。
紫杉以頑強長壽著稱,瑞士植物學家德堪多19世紀開展首項系統性樹木年齡研究時,便以英國寄來的紫杉年輪樣本為對象(法默轉述其言:“凡人壽命短暫,無法逐一尋訪古樹”)。這種木材剛柔並濟,深受制弓匠珍視,既是阿金庫爾戰役中立下奇功的"長弓代名詞”,又為《教堂紫杉與永生》作者沃恩·科尼什等神秘主義者和優生學家提供詭譎靈感。
橡樹曾是更為普遍的國家力量象徵。康涅狄格州擁有"憲章橡樹"——這棵在1856年風暴中倒下的古樹被鐫刻在該州25美分硬幣上,傳説它在17世紀殖民鎮壓時期曾藏匿過該州的建國文件。19世紀德國人通過種植橡樹來慶祝國家統一,讓橡樹與國家共同成長;而在1936年納粹柏林奧運會上,“金牌獲得者獲贈了盆栽橡樹苗”。
正是具有森林意識的德國人開創了木材合理化生產,並率先實施官方保護名木古樹的實踐。法默先生指出,這類自然紀念碑對緩解環境破壞的憂慮只是杯水車薪,是妥協而非對抗。他似乎在兩種情感間掙扎:一方面理解樹木承載的地方或民族情感(比如墨西哥森林工程師在瓦哈卡向他展示的圍欄保護柏樹),另一方面又堅信這些努力對解決全球性生態問題遠遠不夠。
在猶他州長大的法默先生對美國西部大盆地情有獨鍾,這裏是經可靠測定的最古老生物——盤曲嶙峋的狐尾松——的發源地。狐尾松在1950年代的加冕源於數十年科學進步。年輪計數長期是樹木測年的主要方法,其直觀性甚至超越了實驗室範疇。標記重大歷史事件的巨樹橫截面成為熱門展品,使時間變得可觸可感。亞利桑那大學的科學家完善了多重樣本比對技術,通過排列氣候年際變化造成的粗細年輪簇,將年代序列延伸至單一樣本壽命之外。
運用這一技術,開創性的樹木年代學家埃德蒙·舒爾曼測定一棵狐尾松樹齡超過4500歲,他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發表這一發現時,未能活着見到文章刊出。法默先生以小説化的第三人稱近視角敍述記錄了舒爾曼的職業生涯——這是本書引人入勝的大雜燴中又一獨特之處——並着重描寫了舒爾曼創造的"逆境長壽"概念。對舒爾曼而言,這個詞是對狐尾鬆通過部分死亡來忍受極端環境能力的禮讚;對法默先生來説,它是在這個動盪世界裏一劑帶有保留希望的隱喻。
法林頓先生曾任《哈珀斯》雜誌和《華爾街日報》編輯。
刊載於2022年12月3日印刷版,標題為《可觸摸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