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二戰和平主義者的遺產 - 《華爾街日報》
Daniel Akst
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哈里·愛默生·福斯迪克牧師登上曼哈頓河濱教堂塔樓的書房,向全國聽眾播送他每週的熱門廣播節目。他剛在中西部地區巡迴演講,反對美國參與已在歐洲爆發的戰爭,並擔憂自己因頑固的和平主義立場導致教會職位岌岌可危。他計劃若被迫離職,便加入貴格會。廣播中途,他突然被告知"節目中斷,因為日軍正在襲擊珍珠港"。福斯迪克無從知曉能否重返播音間。他意識到珍珠港遇襲已改變世界,儘管自己毫不妥協的和平主義立場未曾動搖。
日本飛行員不僅重創美國海軍,更擊沉了美國國內的反戰聲浪。這個國家強大而多元的反戰運動中,幾乎所有人都在轉變立場。“或許沒有哪場戰爭能讓如此多曾誓言永不參戰的人,在號角響起時立即為這場戰爭尋找特殊理由,“兩位和平主義歷史學家寫道。
然而即便在珍珠港事件後,仍有少數頑固的和平主義者堅持反戰立場。毋庸置疑:我們的自由是由抗擊軸心國的英勇美國人捍衞的。但同樣值得銘記的是,那些以自己方式守護自由的和平主義者。許多人在"正義之戰"期間持續喚醒國家良知,戰後又推動社會政治變革。從二戰時期的美國和平主義者身上,我們能看到民權運動的雛形、越戰的民眾抗議、對政府信任的崩塌,乃至現代左翼的輪廓。
26歲的大衞·德林傑正從新澤西州紐瓦克的教堂出來時得知了日軍偷襲的消息。作為協和神學院的學生,他本可免服兵役卻主動放棄豁免權並因拒絕兵役登記兩度入獄。他與七位同窗抵抗者被稱為"協和八君子”。近三十年後,德林傑作為"芝加哥七君子"之一受審,罪名涉及1968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抗議活動。歷史學家保羅·伯曼評價稱,在越戰期間他"成為了全美反戰運動最重要的領袖”。
1940年11月,拒絕兵役登記的紐約協和神學院學生"協和八君子"在押送監獄途中。圖片來源:貝特曼檔案館/蓋蒂圖片社21歲的詹姆斯·法默接到友人伯尼斯·費舍爾的電話時獲悉襲擊消息,這位激進的年輕宗教分子在電話中喊道:“吉姆,快開收音機!日本人偷襲珍珠港了!我們要打仗了!“法默在霍華德大學就讀期間研習過甘地非暴力思想,正思索如何將其運用於反種族隔離鬥爭。此刻的燃眉之急是:他們構想的非暴力反歧視運動是否會胎死腹中?兩人達成共識——用費舍爾的話説——“絕不能因此止步!“數月後,他們在芝加哥組建了由黑人和白人和平主義者組成的團體,後發展為全美最重要的民權組織之一"種族平等大會”。
種族平等大會(CORE)得到了基督教和平主義組織"和解團契"的支持,該組織的學生與青年事務秘書是貝亞德·拉斯廷。這位後來馬丁·路德·金的顧問、1963年華盛頓大遊行的組織者,在1941年時29歲,日本偷襲珍珠港並未改變他的反戰信念。一年後他寫道:“我橫跨東西海岸旅行了約七千英里,走遍新英格蘭和南方。總共訪問了24個州,向約五千人傳達了我們的理念”,其中包括被關押在加利福尼亞州曼扎納爾日裔集中營的部分人士。
據和平主義者布朗森·克拉克回憶,有次拉斯廷乘坐的火車途經得克薩斯州,車上押送着七名德國戰俘前往餐車用早餐。途中一名婦女起身扇了其中一名德國人耳光。當拉斯廷詢問執勤憲兵能否與德國戰俘交談時,被告知這違反規定。“但沒有任何規定禁止我為他們唱歌,“拉斯廷回答,隨後他用德語為戰俘們演唱了舒伯特的藝術歌曲。
天主教工人運動創始人多蘿西·戴——該運動建立了全國性的貧民接待所網絡——在紐約州埃爾邁拉市(可能正進行演講)獲悉珍珠港事件。她通過《天主教工人報》明確表態。珍珠港事件後報紙用大標題宣告"我們堅持基督教和平主義立場”,戴闡明瞭自己的觀點:“我們已與日本、德國和意大利處於宣戰狀態。但我們仍能每日複誦基督的教誨,將其銘刻於心,每月印載於報。”
由於該報對戰爭毫不妥協的反對立場,其發行量迅速驟降。當美國戰機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時,儘管多數美國人表示支持,但戴伊譴責了哈里·杜魯門總統對大規模殺戮表現出的"歡欣鼓舞”。她寫道,顯然,我們已將"我們的日本兄弟姐妹——男人、女人和嬰兒——化為灰燼,隨風飄散到四海八荒。或許我們會將他們的骨灰吸入鼻腔,在紐約的霧靄中感受他們拂過面龐。“戴伊領導的運動為邁克爾·哈林頓等年輕活動家提供了成長土壤,其1962年著作《另一個美國》為聯邦政府發起的反貧困戰爭奠定了基礎。
儘管如今鮮為人知或被理解,但二戰時期的美國和平主義者對理解後來的美國政治至關重要。他們在珍珠港事件後頑固的和平主義立場,標誌着美國左翼與工人階級分裂的開端——後者以愛國熱情支持着子弟兵參戰的戰爭及發動戰爭的政府。和平主義者對國家持不同看法。戰時拘禁和衝突暴行加劇了他們與生俱來的反權威傾向,這更堅定了其將政府視為暴政與軍國主義源頭(而非正義與平等化身)的立場。通過有意識地將關注焦點從經濟問題轉向種族問題,美國激進和平主義者預見了當今左翼政治最顯著的特徵——對身份認同的執着。
和平主義者在人類最宏大戰爭中的判斷固然錯誤,但從某種意義而言,他們堅信自身立場將改變歷史的信念是正確的。“今天我們只是’殘餘勢力’",珍珠港事件後不久,婦女國際和平與自由聯盟主席多蘿西·梅德斯·羅賓遜寫道,“但切莫忘記:所有偉大思想最初都只屬於少數人。”
阿克斯特先生為《華爾街日報》撰寫新聞問答專欄。本文節選自他的新書《以其他方式進行的戰爭:改變抵抗方式的"最偉大一代"和平主義者》,該書本週由梅爾維爾出版社出版。
本文曾以《美國二戰和平主義者的遺產》為題發表於2022年12月10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