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索》評論：競技場中的男人們 - 《華爾街日報》

1935年，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索（左）與父親及子女的合影。從左至右依次為：小亨利·摩根索；女兒瓊；父親老亨利·摩根索；兒子亨利·摩根索三世。圖片來源：Everett Collection/Alamy早在2018年，不知疲倦的曼哈頓前地區檢察官羅伯特·摩根索造訪了富蘭克林和埃莉諾·羅斯福曾位於東65街的故居——現為亨特學院羅斯福公共政策研究所，也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這位被幾代助手稱為"老闆"的老人，此行是為出席以他名字命名大樓樓梯的儀式。當時99歲高齡的他身體虛弱，弓着背，藉助助行器緩慢挪步，勉強才走到講台前。

接過麥克風後，摩根索（1919-2019）進行了15分鐘引人入勝的演講。他回憶起曾隨父親——小亨利·摩根索（FDR的密友）造訪這棟曼哈頓住宅的往事，以及後來在海德公園為羅斯福夫婦和英國國王王后燒烤熱狗的經歷。故事講述得清晰細緻，雖略帶口齒不清但擲地有聲。他甚至舉起手臂展示羅斯福贈予他父親的銀袖釦——上面刻有"FDR"和"HM"的字母組合。

那天，見證者彷彿能感受到近一個世紀的紐約乃至美國曆史：不僅看到這位檢察官作為聯邦和郡檢察官的漫長任期，更看到他父親作為內閣官員的奉獻——為拯救歐洲猶太同胞免遭希特勒迫害而孜孜不倦卻收效甚微的努力。

隨着安德魯·梅爾這部卷帙浩繁、始終引人入勝的跨世代傳記《摩根索家族》問世，我們現在得以更全面地探索這個僅存於美國的王朝：其德國起源，從財富與權勢中跌落又東山再起的歷程，以及家族後代對公共服務矢志不渝的奉獻。作為額外收穫，本書自斯蒂芬·伯明翰的《我們的圈子》以來，首次如此精彩地展現了德裔美國猶太人締造的鍍金社會——他們在紐約打造了另一個"四百豪門"，通過慈善滲透入由WASP主導的紐約文化機構，積累財富並獲取影響力。曾擔任《時代》雜誌駐外記者兼俄羅斯問題專家的梅爾先生以生動的筆觸，將讀者引入這個家族的私人與職業生活，他不僅對軼事有着絕佳的捕捉能力，更善於從浩繁的研究中精挑細選。

在類似雷曼家族和希夫家族的富豪中，摩根索家族財力雖屬二流，卻執着追求卓越、進步——以及有利的婚姻聯姻。多數摩根索家族成員既不出彩也不活躍，但他們都展現出始終如一的堅韌。這個家族的傳奇始於德國的拉撒路·摩根索，一位失去運氣、金錢和地位的時髦雪茄製造商。內戰結束僅一年後移民美國的拉撒路，追逐諸如順勢療法長生藥等註定失敗的快速致富計劃，最終制作了一本華麗的《生命金書》——這是一種用摩洛哥皮革裝幀的豪華賬簿，用於記錄慈善捐贈，旨在呼應猶太教信仰：在贖罪日那天，上帝會將義人的名字寫入天上的"生命冊"。

拉撒路晚年變得極度不穩定，憂心忡忡又深感恥辱的子女們將他與母親分開，最終送進了精神病院。這位老騙子被債主追討，死時身無分文，神志不清，基本上孤獨離世。

摩根索家族的後代男性都力求與這位浮誇的家族長輩截然不同。兒子亨利成了一個勤奮但不張揚的學生，14歲就進入紐約市立學院就讀，他做事極其有條理，甚至列出了一份406位未來新娘的名單。

作為一名能幹但心不在焉的律師，他轉型成為一位極其成功的房地產投資者——在一個被‘圈子’裏的銀行家和製造商們不屑一顧的領域大獲成功。在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亨利搶購了哈萊姆和華盛頓高地的地塊，以鉅額利潤轉手賣出，並通過收購和處置未來地鐵站附近的房產進一步大賺一筆。在財務前景得到保障後，亨利打入並最終接管了長期限制會員的大都會歌劇院的董事會——他不僅是該院第一位猶太受託人和主席，還是第一位坐在大都會歌劇院專屬“金色馬蹄鐵”包廂的人。

亨利給兒子取名為小亨利——違背了禁止以在世者名字為猶太孩子的習俗——但到那時，摩根索家族在文化上而非宗教上是猶太人。為了追求同化和被接納，老亨利對進步派的伍德羅·威爾遜產生了好感。他為這位民主黨人1912年的總統競選籌集了大量資金，希望威爾遜能創造歷史，任命他為第一位猶太財政部長。相反，摩根索得到了一個安慰獎：駐奧斯曼帝國大使的職位。1913年底抵達土耳其後，他滿懷熱情地投入工作。摩根索因熱情致力於阻止亞美尼亞種族滅絕和保護該地區的猶太人而被人們銘記。

小亨利證明了自己是個漫不經心的學生，與他父親曾經的嚴謹形成鮮明對比。他天資聰穎卻連高中文憑都沒有，最終在達奇斯郡找到了作為紳士農場主的使命，在那裏他受到富有魅力的鄰居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引力吸引"，成為其最親密的私人朋友。隨着時間的推移，羅斯福任命這位摩根索為財政部長，令包括政府內部許多人在內的反猶主義者大為震驚。摩根索因此膽量倍增，插手國防部和國務院事務，甚至動用税務人員打擊他認為聯邦調查局忽視的罪犯。

邁耶先生帶領讀者回顧了亨利推動《租借法案》通過的成功戰役——該法案在美國加入二戰前援助了英國，同時也講述了他未能讓羅斯福關注納粹迫害猶太人問題的失敗，以及隨之而來的痛苦失望。1939年6月，政府決定拒絕聖路易斯號船隻及其數百名註定厄運的猶太難民入境，這一決定臭名昭著。在邁耶的敍述中，羅斯福在這些事件中卻奇蹟般地未受玷污，至少透過亨利充滿同情的視角看來如此。大屠殺奪走無數生命時，用亨利女兒的話説，他依然是"羅斯福最喜愛的猶太人"。摩根索1944年1月成立的戰爭難民委員會確實拯救了約20萬猶太人的生命，但若與600萬遇難者相比，這一勝利顯得蒼白。難怪摩根索主張對德國實施"強硬和平"——要將戰敗德國的大片領土永久改造成無力重整軍備的農業國——這一主張考驗着羅斯福的耐心。

1945年羅斯福突然去世後（亨利是最後見到他活着的人之一），摩根索的政治根基瞬間崩塌，他幾乎是在挑釁哈里·杜魯門解僱自己。杜魯門順從他的意願——曾對一名記者説"摩根索連蘋果醬和屎都分不清…我不知道羅斯福為什麼留用他"。談及摩根索和另一位著名猶太人伯納德·巴魯克時，杜魯門評價道"他們都一個樣——總忍不住要插手管閒事"。

《摩根索》一書中充斥着如此令人不寒而慄、隨意流露的反猶太言論——甚至來自亨利最堅定的捍衞者埃莉諾·羅斯福。埃莉諾與小亨利那位長期忍辱負重的秘書亨麗埃塔·克洛茨，共同成為這部傳奇中最引人注目的女性角色——這並不令人意外。除此之外，這本書主要講述摩根索家族的男性血脈。像老亨利的孫女、歷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這樣引人入勝的女性角色，只是被一筆帶過。

關於戰時摩根索故事的一個非凡後記：亨利從財政部帶走了大量詳盡的筆記——“摩根索日記”——然後宣佈計劃將這批可能屬於機密的政府所有材料改編成回憶錄。關於這些文件所有權及使用正當性的爭議引發軒然大波，詭異般地預兆了數十年後唐納德·特朗普將機密文件運往海湖莊園的事件。

梅爾先生的書用大量篇幅講述亨利的兒子羅伯特，以至於長篇敍述幾乎失去平衡；本質上，這部厚重的跨世代鉅著中潛藏着一部完整的"地區檢察官先生"傳記。鮑勃從迪爾菲爾德學院到阿默斯特學院，再到戰時海軍服役，後進入耶魯法學院，迷戀肯尼迪家族，競選紐約州長失敗，擔任無所畏懼的美國檢察官（被尼克松解職），以及作為曼哈頓打擊犯罪的地區檢察官長達三十餘年，既受人愛戴又令人畏懼。

梅爾先生對摩根索家族應得的批評毫不留情。老亨利是個控制狂，而專橫的小亨利直到晚年娶了貪戀珠寶的第二任妻子，才稍稍擺脱完美形象。鮑勃與尚未成為總統的唐納德·特朗普過從甚密，甚至在特朗普煽動對中央公園五人幫的錯誤起訴後依然如此——這五名無辜者因一樁未曾實施的輪姦案被判入獄。這是摩根索唯一擔心"會被刻在我墓碑上"的檢察越權案例。

人們可能會認為，尊嚴、無私和永不言倦的品質既難以在一個家族中延續，也無法讓讀者沉浸於近900頁的篇幅中。然而邁耶先生證明了事實恰恰相反。他這部權威著作生動地提醒我們，在那個移民們渴望實現的不是保留祖先身份而是追求美國夢的年代。正如老亨利曾自豪地對一羣猶太裔精英所説：“我就是把一個小男孩放進那個（熔）爐，讓他與你們的一部分相融合的產物。“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所有傑出的摩根索家族成員。

霍爾澤先生是林肯獎得主，著有或編輯過50多部著作。

本文發表於2022年12月10日印刷版，標題為《競技場中的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