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之興衰 - 《華爾街日報》

過去三十年的技術革命——互聯網、智能手機、社交媒體、加密貨幣——在盤點得失時，通常得大於失。當我們擁有亞馬遜、Spotify和蘋果支付時，很難對百貨商店、CD播放器和支票簿的消失感到深深遺憾。然而，最重要的犧牲品可能不是某個特定行業，而是更重要且更難替代的東西：即在商業或公共生活中成為領導者意味着受人尊敬的理念。

近幾周來，作為理想的尊重理念的衰落一直處於兩個科技界傳奇故事的核心：加密貨幣交易所FTX的崩潰和埃隆·馬斯克對Twitter的混亂接管。在這一背景下，FTX傳奇中最能説明問題的細節與可疑的代幣或可疑的會計無關。相反，它涉及《英雄聯盟》，這款大型多人在線遊戲是FTX創始人山姆·班克曼-弗裏德的最愛。9月，科技風險投資公司紅杉資本在其網站上發佈了一篇關於“SBF”的簡介，解釋了這位加密貨幣奇才如何在一次Zoom會議中説服該公司投資約2億美元——而他全程都在玩《英雄聯盟》。

加密貨幣交易所FTX前首席執行官山姆·班克曼-弗裏德，8月17日。圖片來源：Jeenah Moon/Bloomberg重要的不僅在於這位現年30歲的企業家認為無需全心投入這筆交易，更在於紅杉資本在一篇旨在宣傳其FTX投資的文章中公佈了這一細節。（該文章在11月初公司開始崩盤後被撤下）。紅杉資本非但沒有將班克曼-弗裏德打遊戲視為分心與失禮的負面案例，反而對此印象深刻，並期待讀者產生共鳴。

這種期待不無道理。尊重源於平等理念；通過外在可見的方式表達尊重——比如交談時全神貫注——是視對方為同儕的信號。但硅谷始終在尋找獨角獸與顛覆者，這些人本質上不循規蹈矩。紅杉創始人唐·瓦倫丁在1970年代成為蘋果首批投資者，完全基於對史蒂夫·喬布斯的信任。瓦倫丁回憶，喬布斯的一點特質是"他故意做些古怪行為…只為震撼他人"。

他舉的例子是喬布斯"堅持果食或素食主義"，這在當今不足為奇；但喬布斯從未在重要會議期間打遊戲。當時這已足夠彰顯對現狀的叛逆——這正是硅谷的核心準則。同理，馬克·扎克伯格以連帽衫取代西裝，班克曼-弗裏德在路演時打遊戲。當目標是顛覆傳統時，循規蹈矩反成累贅。

何謂體面——或者説，體面曾經意味着什麼？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其1905年的經典研究《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提出，在資本主義社會，經商不僅僅是一種謀生手段。積累財富是一種道德召喚，是證明一個人在地球上存在價值的方式。韋伯寫道，這就是為什麼與早期時代的富有的貴族不同，“資產階級商人"始終"保持在形式正確的界限內”，確保"他的道德行為無可挑剔"。

19世紀的鋼鐵大亨安德魯·卡內基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作為有史以來最富有的人之一，卡內基以自律、清醒和高尚著稱。在他1920年去世後出版的《自傳》中，他高度重視體面，寫道，鑑於他們的母親多麼厭惡"任何低俗、卑鄙、欺詐、狡猾、粗魯、陰險或八卦的事情"，他和他的兄弟湯姆"不由自主地成長為體面的人"。他對良好行為的定義很簡單：“我們應該默默低頭，服從內心的法官，不問任何事，不懼怕任何事，只是始終如一地履行我們的職責。”

實業家安德魯·卡內基在一張未註明日期的照片中。照片：George Rinhart/Corbis/Getty Images當然，對資本主義的批評者來説，所有這些對責任和體面的強調看起來不過是粉飾門面。1845年，卡爾·馬克思的密友和合作者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觀察到，他在英國曼徹斯特認識的商人們"是好丈夫和家庭支柱，擁有各種其他私人美德，在日常交往中表現得正派和體面"。然而恩格斯認為他們是偽君子，聲稱工廠主內心深處"完全漠不關心……他的工人是否捱餓，只要他能賺錢"。

無需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也能認識到，體面並非最重要的價值觀。耶穌也曾表達過類似觀點，將當時社會的權貴比作"粉飾的墳墓，外表華麗，內裏卻滿是死人的骨頭和一切污穢"。社會批評家公開藐視傳統以表達對錶面美德的鄙夷，這一傳統源遠流長。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曾徒手進食，露宿陶製酒缸，當街便溺，令同時代人震驚不已，稱其為kynikos（意為"犬儒"）——這正是"憤世嫉俗者"一詞的由來。但這些行為實則是第歐根尼對真正美德的戲劇化詮釋。他白天提燈尋人的著名舉動，也意在諷刺世間難覓誠者。

當這種玩世不恭來自社會精英時，其意味便截然不同。在社交媒體時代，全球最富有、最知名的一些人發現，藐視常規言行標準竟是獲取更多關注的法寶。埃隆·馬斯克深諳此道，2018年他在直播訪談中公然吸食大麻煙卷便是例證。

正是這種挑釁特質，使得他收購推特成為天作之合——無論過程多麼坎坷。例如11月15日，馬斯克在推文中發佈自己摟着兩名男子的合照，兩人表面上是遭解僱後又復職的推特員工。“歡迎回來Ligma和Johnson！“他寫道，“承認錯誤很重要，解僱他們確實是我最大的失誤之一。“這兩個杜撰的名字實則構成網絡流行的下流雙關。

但主要令人反感的並非這個玩笑。馬斯克剛剛解僱了數千名員工，約佔推特員工總數的一半，並隨後發出最後通牒導致數百人離職。企業裁員本屬常態，但當通用汽車2019年關閉洛茲敦工廠時，CEO瑪麗·博拉並未發表聲明嘲弄被裁員工。

除了在科技就業市場萎縮期間讓人失業外，推特裁員還令用户和廣告商對該平台的未來產生疑慮。傳統CEO會正視這些問題，但馬斯克所處的文化生態中，標榜對他人關切無動於衷反而能獲得回報。還有什麼比肆意冒犯他人卻不受懲罰更能證明自己非同凡響？

馬斯克選擇在推特上開推特的玩笑再合適不過，因為正是這個社交平台最徹底地推動了"後體面時代"的降臨。在推特上，“釣魚引戰"早已不是刻板印象中蝸居父母地下室、發佈侮辱性內容的失敗者專利，有時這些行為者正佔據着社會最有權勢的位置。

馬斯克早期最重要決定之一是恢復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賬號，該賬號在2021年1月6日國會暴亂後遭封禁。目前特朗普尚未迴歸。推特是否該封禁美國總統賬號存在爭議，但馬斯克急於接納平台最具爭議用户合乎邏輯——特朗普正是社交媒體將負面關注轉化為權力源泉的終極範例。

2017年12月，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與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左）及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右）合影。圖片來源：Evan Vucci/美聯社早在推特出現之前，特朗普就與體面二字格格不入，但正是在這個平台上，他完善了幫助他入主白宮的個人形象。從2009年加入推特到被禁言，特朗普共發佈約5.7萬條推文——近12年間平均每天13條，其中包括他總統任期的大部分時間。最重要的是，他利用推特四處挑釁：無論是2016年競選期間與墨西哥政府（“墨西哥會為邊境牆買單！"），2018年與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史上最低收視率的奧斯卡”），還是2013年籠統攻擊批評者：“抱歉輸家和黑子們，我的智商可是數一數二的——你們心知肚明！別覺得自己又蠢又自卑，這不是你們的錯。”

對於熟悉特朗普推文風格的人來説，他任命的眾多高官最終辭職或被解僱並不令人意外。拋開政策分歧不談，特朗普反傳統的行事風格與某些機構文化存在深刻衝突——其首任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曾擔任CEO的埃克森美孚，以及首任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曾服役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馬蒂斯為四星上將）正是這類機構的典型代表。

這些機構與民主背道而馳；它們等級森嚴，有着明確的權威與服從界限。但它們完美詮釋了：堅持體面行為是約束權力並使其負責的一種方式。在企業和軍隊環境中，人們期望每個人——尤其是領導者——舉止莊重，以此表明沒有任何個人能凌駕於系統及其規則之上。二戰期間，當每天有成千上萬人陣亡時，喬治·S·巴頓將軍仍因掌摑彈震症士兵而受到上級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軍的紀律處分。“我必須嚴正質疑你的判斷力和自制力，這讓我對你的未來價值產生嚴重懷疑，“艾森豪威爾[致信](https://www.google.com/books/edition/Eisenhower_in_War_and_Peace/1rlPEAAAQBAJ?hl=en&gbpv=1&dq=eisenhower “我必須嚴正質疑你的判斷力和自制力，這讓我對你的未來價值產生嚴重懷疑)巴頓，命令他向涉事兩名士兵親自道歉。

艾森豪威爾提及的"價值"提醒我們：尊重行為不僅是道德問題，更是現實考量。當系統看似失靈時——無論是停滯不前的企業還是陷入僵局的政府——人們很容易寄望於公開挑戰體制的領導者。馬斯克、班克曼-弗裏德和特朗普先生們，都通過蔑視社會政治規範來宣揚對現狀的敵意，從而獲得巨大成功。

然而，當真正需要改善現狀時，這種特質反而會成為負擔。通過煽動輕蔑或許能贏得聲望甚至權力，但要讓成千上萬人為共同目標團結一致，領導者必須激發信任。長遠來看，我們只會信任那些我們尊重——同時也尊重我們的人。諸如審慎、守序和剋制等品質雖不完全是道德問題，但作為尊重他人的體現，它們為可信度提供了重要標尺。這些品質從公共生活中的消失，正是我們這個動盪時代的徵兆。除非我們重新開始要求公眾人物具備這些品質，否則情況不太可能好轉。

原文刊載於2022年12月10日印刷版，標題為《體面理想的興衰：消逝的體面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