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宮》書評：蘇萊曼大帝的宮廷內幕 - 《華爾街日報》

一幅16世紀蘇萊曼大帝的肖像，作者不詳。圖片來源：Bridgeman Images蘇萊曼大帝曾扼住基督教世界的咽喉。他一聲令下就能癱瘓整個歐洲的貿易，其統治下的基督教臣民數量超過以往任何穆斯林統治者。用當時一位外交官的話説，這位奧斯曼帝國君主"坐擁財富、子民與忠誠"——具備對異教徒發動全面戰爭的一切要素。若與之為敵如此艱難，試想為他效命又該何等不易。

因此我們應當同情大維齊爾易卜拉欣，這位蘇丹最倚重多年的大臣。少年時他在阿爾巴尼亞被奴隸販子俘獲，帶至伊斯坦布爾獻給25歲登基的蘇萊曼。蘇萊曼對他青眼有加，短短數年間便將其擢升為帝國第二號人物。這個平步青雲的阿爾巴尼亞基督徒當時年僅27歲。

然而十四年後易卜拉欣殞命時，他的一生可用一個輔音字母概括。被悲痛的蘇萊曼以弓弦絞死後——因其被認定懷有二心——他獲得了"馬圖爾"（被殺者）的諡號。而此前他長期被稱為"馬庫爾"（寵臣）。從"馬庫爾"到"馬圖爾"，這個輔音字母的微妙變化，道盡了奧斯曼宮廷的奇幻與無常。

英國記者兼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德·貝萊格所著的《獅宅》一書，記述了蘇萊曼如何在父親塞利姆一世去世後登上權力巔峯。儘管蘇萊曼的統治是奧斯曼帝國曆史上最長的，但他能成為蘇丹幾乎是個奇蹟。塞利姆曾試圖殺死自己的兒子，一次他贈予蘇萊曼一件浸過毒藥的華貴長袍。若非蘇萊曼的生母——皇太后哈芙莎的干預，他早已穿上毒袍喪命。這位"能幹且有條理"的皇太后堅持讓僕人先試穿，結果侍從代王子中毒身亡。

塞利姆一世冷酷無情：他逼迫父親退位，殺害兄弟以掃除所有競爭者。德·貝萊格寫道，他屠殺了四萬安納托利亞什葉派教徒，甚至處死"活得太久"的大臣們，因此得名"冷酷者塞利姆"。但他也將奧斯曼帝國版圖擴大了一倍，吞併了開羅、耶路撒冷、麥加和麥地那。當蘇萊曼繼位時，這些疆土盡歸其所有，使他成為哈里發——全球穆斯林的領袖。

德·貝萊格這部精妙的著作聚焦蘇萊曼46年統治的前十五年，採用現在時態敍述，宛如一位口若懸河的編年史家在即時講述。雖然蘇萊曼是主角，易卜拉欣卻與他爭奪着敍事焦點。這位阿爾巴尼亞人在擔任蘇丹左膀右臂的十五年間，權勢與蘇萊曼不相上下。德·貝萊格透露：“他與蘇丹同榻而眠，頭首相接。白天蘇丹親手給他寫温情便條，派啞僕送去；易卜拉欣則回信詳述自己的一舉一動。“無人真正理解他為何能如此掌控蘇萊曼。

沒有證據表明他們是戀人，而且無論如何，易卜拉欣並不英俊。德·貝萊格先生寫道：“他瘦削，臉可能比頭小一些，面色蒼白，體格並不出眾。”他的牙齒稀疏且歪斜。但我們被告知，他用“魅力和口才”彌補了這種“醜陋”。無論易卜拉欣的吸引力來自何處，蘇丹對他的信任超過其他任何人。在他權力巔峯時，易卜拉欣擁有“對任何臣民生殺予奪的全權”。他“不僅在帝國內部，而且在外交事務中代表國王的全部尊嚴和權力”。

敏感的讀者會帶着不祥的預感跟隨易卜拉欣的故事，因為他在行使權力時變得越來越野心勃勃和魯莽。德·貝萊格先生寫道，易卜拉欣有兩個致命缺陷：他“痴迷於權力”並自認為“不可或缺”。他的決定性錯誤是設計處決了蘇丹忠誠的財政大臣，兩人曾因帝國政策發生爭執。在財政大臣被處決後的夜晚，他在夢中向蘇丹顯靈，譴責蘇丹被寵臣矇蔽。蘇萊曼“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發誓要為財政大臣復仇。

德·貝萊格的書名源自蘇丹的野獸收藏館“獅屋”，它位於伊斯坦布爾前聖約翰教堂——這座拜占庭時代的遺蹟在1453年後被改建。“每當摩爾飼養員帶着餵食用的牛頭和馬肉靠近時，這些野獸就會扯動鎖鏈發出可怕的嚎叫。”這個動物園在德·貝萊格的故事中有人類對應物——他筆下的角色羣像。最迷人的是蘇萊曼的妃子許蕾姆，書中稱她為俄羅斯人，但實際上她出生於現今烏克蘭的羅哈廷。

被韃靼奴隸販子擄走後，許蕾姆被帶到了伊斯坦布爾，她紅髮的美貌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她被帶到了蘇萊曼的後宮，兩人——奴隸女孩和皇室成員——墜入了愛河。這激怒了蘇萊曼的主要妃子，她自己的兒子本有望繼承蘇萊曼的王位。她襲擊了許蕾姆，用指甲劃傷了她的臉，還扯掉了她的一綹綹頭髮。蘇萊曼對這種嫉妒的攻擊持悲觀態度：他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妃子。勝利的許蕾姆為他生了五個孩子，其中四個是兒子。在他母親去世後，蘇萊曼打破了傳統，娶了許蕾姆。

這位斯拉夫美女深知蘇丹的性情。她知道他多愁善感，在他不在的時候給他寫詩。“哦，晨風，”一首詩中寫道，“讓我的愛人知道我傷心欲絕，/ 告訴我的愛人，我像夜鶯一樣哭泣，因為我無法見到他玫瑰般的面容。”他回信告訴她，同樣用詩句，説她是他的“明亮的星星”，他的“蠟燭”，他的“又苦又甜的橙子”和他的“石榴”。德貝萊格先生説，她如此“壟斷了蘇丹”，以至於宮廷認為她“迷住了他”。

德貝萊格先生的書充滿了美麗的詞句，不僅僅是那些由皇室手筆創作的。他使用了一種看似過時的詞彙。一位波蘭外交官被描述為“那些國際談判人士之一，他們像水鍾裏的水一樣沿着歐洲的溝槽滴落”。在其他地方，讀者會發現諸如“oriflamme”（軍旗）、“cuirass”（胸甲）、“aigrette”（羽飾）和“maniple”（臂帶）等詞彙，都適合大聲朗讀。

除了對蘇萊曼宮廷的華麗描述外，德貝萊格先生還輕鬆地講述了當時的外交關係，特別是蘇萊曼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在歐洲和近東爭奪霸權的競賽。夾在這些帝國重量級人物之間的是小而好戰的威尼斯共和國，它通過挑撥兩者之間的關係得以生存。

這段傳奇中的關鍵人物是阿爾維斯·格里蒂，威尼斯總督（或酋長）的私生子，他居住在伊斯坦布爾，財富之巨使他實際上成為奧斯曼帝國第三有權勢的人。他是一位紈絝子弟，從不在“午餐前後穿同一套衣服”，但也以“精英主義者”自居，德貝萊格先生稱，他相信自己是“靠美德登上巔峯，而其他人則依賴世襲”。他的傲慢——如同易卜拉欣一樣——註定了其血腥結局。他在特蘭西瓦尼亞被叛軍斬首。

德貝萊格指出，若沒有另一位傳奇人物的輔佐，蘇萊曼作為當時最偉大皇帝的成就將不完整。海雷丁，廣為人知的名號是巴巴羅薩，原是一名海盜，被蘇萊曼之父擢升為阿爾及爾蘇丹。如果説奧斯曼人有弱點，那就是他們的海軍——土耳其人骨子裏是堅定的陸地民族。“土耳其戰船的甲板上，”德貝萊格寫道，“擠滿了在風暴中站不穩的牧羊人。”奧斯曼的海上貿易主要由希臘人運營，“而很難指望希臘人為對抗同為基督徒的同胞出海。”

蘇萊曼的英明決策是任命海盜巴巴羅薩為奧斯曼艦隊司令。這一舉措改變了遊戲規則，使土耳其人得以從查理五世手中奪取熱那亞，並在所有基督教國家的海岸製造恐怖。“所有人都想知道巴巴羅薩下一步會摧毀哪裏，又會擄走誰的少女。”

德貝萊格故事的終點是易卜拉欣的處決。本書情節扣人心絃，敍事張力十足，大多數讀者會因故事戛然而止而感到一絲悵惘。《獅宅》留給我們的是一句挑逗，或者説挑釁：“除了上帝，誰能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續集顯然值得期待。儘管這是奧斯曼帝國的巔峯時期，但蘇萊曼的統治也清晰預示了即將到來的大衰落。還有誰比德貝萊格更適合為我們講述這段歷史呢？

瓦拉達拉詹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同時擔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紐約大學法學院古典自由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曾以《神奇而危險的法庭》為題發表於2022年12月10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