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的生活》與《墨西哥瑪雅抄本》書評：文明的抗爭——《華爾街日報》

被俘的雅克斯·阿赫克扮演美洲豹神（約公元700年）圖片來源：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紐約與洛杉磯

我們深知文明及其缺憾：慾望的剋制、維繫社會秩序所需的能量、馴服自然之力要付出的艱辛。但在當代生活中，這些大多被隱藏起來，彷彿文明的存續毫不費力，近乎天成。

兩場非凡的展覽打破了這種幻象。挑戰變得觸手可及；抗爭全然展現眼前。你會看到一個延續逾千年的文明——確切地説，是一組被稱為瑪雅的文明與文化——它們培育出精妙的文字體系，建造了宏偉的殿堂。然而刻在禮器與石碑上的，卻是瑪雅人對威脅的警示、對反覆無常神祇奉，以及建立秩序所需付出的犧牲——往往字面意義上的（人類）獻祭。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諸神之生：瑪雅藝術中的神性"展由喬安妮·皮爾斯伯裏與勞拉·菲利奧·納達爾策展，聯合耶魯大學人類學家奧斯瓦爾多·欽奇利亞·馬薩里戈斯共同打造，並與德克薩斯州沃斯堡的金貝爾藝術博物館合作呈現（2023年5月7日將在該館開幕）。展覽彙集了約百件來自紐約大都會館藏及多方借展的文物，其中多件為首次在美國亮相。展品從陶製哨笛到石灰岩王座不一而足，出土於墨西哥及中美洲北部的古城遺址，年代跨越瑪雅古典時期（公元250-900年）。此後不久，王朝驟然而止，城邦遭人遺棄，原因至今成謎；這場大崩潰——比西班牙征服帶來另一場浩劫早了約600年。

墨西哥瑪雅抄本第2頁圖片來源：墨西哥國家人類學與歷史研究所，文化部-INAH-墨西哥無論出於戰爭、生態災難還是叛亂——這些圖像似乎早已預示了災難的可能性。展覽聚焦瑪雅神靈，這些喜怒無常的存在其善意從不可靠。它們變幻莫測的怪誕形象裝飾着器皿、陶盤和石灰岩雕刻：嬰孩神祇長着美洲豹利爪與鯊魚牙齒；骷髏神後背凸出骨骼與眼球。有神像自斷頭顱，滑稽造型也可能陡然轉為黑色幽默。

蓋蒂中心與墨西哥國家人類學與歷史研究所及國家人類學圖書館聯合舉辦的《墨西哥瑪雅抄本：美洲最古老典籍》展覽在某些方面更為非凡。洛杉磯展區僅陳列一件文物，通過文字、視頻和觸屏詳解：這本瑪雅圖像符號典籍。現存僅存另外三部抄本，均藏於歐洲，年代更接近16世紀西班牙征服時期——那場劫難中，瑪雅典籍多被當作"魔鬼謊言"焚燬。

這部20世紀60年代初發現的抄本曾長期被斥為贗品。但過去十年的科學檢測已廣泛證實其真實性。它比其他抄本早約四個世紀，成書於12世紀初，是美洲現存最古老的書籍。倖存10頁（原或為20頁）按當時習俗以之字形摺疊保存。

正如安德魯·D·特納編纂的權威目錄所指出的那樣，儘管損毀嚴重，但每一頁都呈現着暴力對抗的畫面：手持鋸齒石刀的骷髏神祇斬下受害者頭顱，頸間殘留着滴落的血痕；另一尊神祇口中蜿蜒吐出猩紅煙跡——據記載，那是攜帶着死亡惡臭的吐息。

面對如此神威，文明該當何為？必須通過獻祭與膜拜來取悦它們，以維繫生命的季節輪迴。這些努力往往奏效。在大都會博物館一件裝飾三聯盤上，雨神正從墨色水潭中顯形——那潭水由濕潤筆刷繪製的深淺細線勾勒而成。豐饒之力噴薄而出，神祇頭頂迸發巨樹，植物藤蔓抽枝發芽，孕育出萬千生靈。

然則自然偉力尚可安撫，人間仇敵又當如何？瑪雅不似阿茲特克與印加那般建立帝國。學界認為，瑪雅文明由城邦聯盟動態構成，有些在生存線上掙扎，有些則敗於敵手。大都會館藏一座八世紀白雲石王座，本為歌頌某王朝而造，卻被征服者故意擊碎，其上雕刻的君主肖像盡數毀損。

但瑪雅影響歷久彌新。現今約六百萬人使用三十種瑪雅語系語言，沿襲着源自古昔的儀式。這種韌性或許源於對循環宿命的篤信：征戰雖慘烈，凡被毀滅者必將重生。

蓋蒂博物館向我們揭示這種信仰的深刻程度。再生循環早已銘刻天穹。抄本殘頁猶如星相圖錄，記載着週而復始的輪迴。每頁皆列數字、記日名，圖像更展現力量更迭—— dramatizing 與金星相關的天象劇變。瑪雅人深知，此星晨現為啓明，隱沒後暮現為長庚，週而復始。抄本將這些運行視為毀滅循環，歷時104年的觀測工程，將數個世紀對天象的精密觀察濃縮其中，這些變化被認為深刻影響着塵世眾生。

所提供的並非對不可控之物的掌控，而是在混亂中建立秩序感——這是文明的成果。

羅斯坦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