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新戰略:主張傳統價值觀——《華爾街日報》
Yaroslav Trofimov
被稱為"死亡商人"的俄羅斯軍火商維克托·布特從美國監獄獲釋回國後首次電視露面,就警告人類正遭遇生死存亡的危機。
“西方正在發生的是文明的自殺,“本月在換囚交易中獲釋的布特談及被拘留的美國籃球明星布里特妮·格林納時表示,“你能想象嗎,美國學校居然教一年級學生存在72種性別!不只是同性戀和正常人,而是72種!”
如今成為莫斯科英雄的布特與克里姆林宮傳達的共同信息是:唯有俄羅斯能將世界從道德墮落中拯救出來。這一長期作為俄官方宣傳核心的理念,現已通過立法成為國家意識形態,其中對同性戀羣體的打壓成為最鮮明的特徵之一。
俄羅斯軍火商維克托·布特已成為傳統價值觀的政治代言人。2022年12月12日,莫斯科。圖片來源:Sergei Karpukhin/塔斯社/ZUMA Press普京總統11月頒佈的總統令宣稱,俄羅斯肩負捍衞"傳統價值觀"堡壘和人類救世主的使命。文件強調,必須將這些價值觀作為國家安全要務予以捍衞。具體措施包括在東正教指導下打擊"非傳統性關係”,倡導多子女的愛國宗教家庭。
普京的這項法令補充説,俄羅斯的這一新角色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全球文明和價值觀危機導致人類正在失去傳統的精神和道德座標以及道德原則。”
克里姆林宮正在尋找一種意識形態上的理由,試圖為其對烏克蘭的戰爭爭取一些國際同情。普京在2月發起的入侵行動進展不順,基輔已經收復了俄羅斯在戰爭最初幾周佔領的一半以上的領土,儘管莫斯科仍在不斷炮擊民用基礎設施並摧毀居民區。
就在普京發佈傳統價值觀法令一天後,烏克蘭重新奪回了赫爾松市,這是俄羅斯今年佔領的唯一一個烏克蘭地區首府。在世界舞台上,莫斯科面臨國際孤立,只有白俄羅斯和伊朗向其提供物質幫助,而美國和北約盟國則向基輔提供了數百億美元的武器和經濟援助。
布魯金斯學會的俄羅斯問題專家菲奧娜·希爾表示,通過將俄羅斯插入美國和其他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分歧中,普京試圖削弱西方的決心並破壞西方的團結。希爾曾在2017-2019年擔任白宮歐洲和俄羅斯事務高級主管。“他想做的是儘可能多地煽動文化戰爭,“她説。
2019年5月17日,聖彼得堡,警察拘留了一名LGBT集會參與者。照片:安東·瓦加諾夫/路透社普京多次哀嘆其解體的蘇聯,曾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鬥爭和社會平等話語為其帝國野心正名。即便在1970至1980年代克里姆林宮精英已不再信仰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時,這些理念仍被全球數百萬人——西方世界乃至西方前殖民地更甚——表面奉為圭臬。普京面臨的挑戰是為俄羅斯的帝國目標尋找新意識形態。
“普京及其隨從長着蘇聯式大腦,因此他們試圖像統治蘇聯那樣統治俄羅斯,“曾領導俄羅斯LGBT網絡團體的歷史學家與人權活動家伊戈爾·科切特科夫表示,“如果説過去的分界線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如今則在傳統價值觀與他們所謂的’破壞性’價值觀之間。“兩個時代的差異並不如表面那般懸殊。儘管西方左翼自1960年代以來一直推動社會進步,但普京青年時代的蘇聯卻是個極度保守的國度,將同性戀者關進勞改營或精神病院。
普京時而對其帝國野心異常坦率。例如今年早些時候,他自比18世紀的沙皇彼得大帝,聲稱自己的使命同樣是擴張疆土。
然而,當這位俄羅斯總統在9月演講中宣佈吞併烏克蘭四地區時,卻將這場土地掠奪包裝成俄羅斯為保護社會免受西方道德墮落威脅的被迫之舉。
“我們是否希望在我們的國家,在俄羅斯,有家長一號、家長二號,甚至家長三號來取代媽媽和爸爸?我們是否希望我們的孩子從小學起就被迫接受那些會導致墮落和消亡的變態行為?讓他們被教導除了男女之外還有其他性別,並被提議改變自己的性別?”他憤怒地説道。
普京先生補充説,只有與這種西方的墮落行為作鬥爭,俄羅斯才能重新點燃與“真正的、傳統的西方”以及世界其他地區的關係,他説,這些地區已經與俄羅斯共享這些傳統價值觀。
2016年6月,弗拉基米爾·普京在莫斯科向一個多子女家庭的父母頒發“父母榮譽勳章”。圖片來源:Alexei Druzhinin/Sputnik/Associated Press這一信息雖然如今更加高調,但並非全新。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前的十多年裏,克里姆林宮一直試圖與歐洲的極右翼運動和美國共和黨的部分人士建立聯繫,同時保持全球極左翼的同情,後者仍將普京政權視為蘇聯對抗美國世界霸權的繼承者。
“普京長期以來一直試圖成為保守世界的領袖,他意識到世界上大多數人不贊同LGBT議程,實際上生活在傳統社會中,”德國不來梅大學的俄羅斯民族主義專家尼古拉·米特羅欣説。“他試圖用這些保守的同情取代舊的共產主義同情,而且在這方面相當成功,至少在烏克蘭戰爭開始之前是這樣。”
儘管克里姆林宮公開拉攏歐美新納粹分子,卻同時將民選猶太裔總統領導的烏克蘭政府描繪成納粹集團——這種論調被歐美極左翼廣泛複述。加拿大皇后大學研究俄羅斯宣傳的歷史學家伊恩·加納指出:“俄羅斯人非常狡黠。他們向不同羣體傳遞完全矛盾的信息並不重要,因為他們既無恥又缺乏任何經得起哲學審視的意識形態基礎。”
普京對社會保守主義的新強調已在美國初見成效,共和黨內雖佔少數但言辭激烈的反對援烏派,其部分理由正是文化層面的牴觸。亞利桑那州共和黨眾議員保羅·戈薩爾解釋其反對票時聲稱基輔"推行極左意識形態”,儘管烏克蘭實際上是同性婚姻未合法化、教堂出席率居歐洲前列的相對保守國家。
然而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中的殘暴表現與軍事疲態,已極大削弱普京在保守派與民粹右翼中的號召力。YouGov民調顯示,2016年特朗普當選後,共和黨人將普京視為友邦的比例(當年12月達37%)持續高於民主黨人。但隨着去年二月俄烏開戰引發公憤,這種差距已然消失。歐洲也出現同樣轉變——相較於美國,戰爭引發的數百萬難民潮與能源危機對歐洲造成了更直接的衝擊。
法國總統馬克龍所在中間黨派的議員本傑明·哈達德表示:“如果你看看極右翼領導人在歐洲各地的言論,他們總是説我們需要像普京這樣的強人領袖來捍衞我們的價值觀、我們的文明,抵禦西方的墮落。戰前這套説辭確實有效,但現在公開為俄羅斯辯護變得更復雜了。”
意大利保守派政治家馬泰奧·薩爾維尼所在政府正增加對烏克蘭的援助。羅馬,6月15日。圖片來源:Zuma Press意大利提供了歐洲民粹主義者與克里姆林宮決裂的最顯著例子。新當選的總理喬治婭·梅洛尼在9月的選舉中以呼籲傳統價值觀成功競選,其所屬的意大利兄弟黨可追溯至新法西斯主義運動。然而,她的政府並未與俄羅斯結盟,而是加大了對烏克蘭的支持力度——該政府成員包括副總理馬泰奧·薩爾維尼等政客,後者曾穿着印有普京頭像的T恤走在莫斯科紅場上。
梅洛尼所在政黨的議員伊萊尼亞·盧卡塞利説:“我們必須將普京與俄羅斯人民區分開。烏克蘭戰爭表明,傳統價值觀屬於俄羅斯人民,而非普京。那些試圖限制他人和其他民族自由的人,尤其是通過入侵手段的,肯定與傳統價值觀毫無關聯,這些價值觀包括尊重他人和尊重他人的自由。”
意大利的經歷凸顯了普京先生將俄羅斯定位為全球傳統價值觀陣營領導者的挑戰:許多持相似觀點的政治力量也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他們將自己國家的利益置於首位。
英國薩里大學政治學教授丹尼爾·阿爾貝拉齊表示,對梅洛尼女士而言,維持意大利與歐盟夥伴的建設性關係遠比向克里姆林宮傳遞意識形態共鳴重要。“我一直對過分認真對待這些文化戰爭持懷疑態度,它們不過是錦上添花。“他説道。
意大利總理喬治婭·梅洛尼11月10日在羅馬會見北約秘書長延斯·斯托爾滕貝格。圖片來源:Antonio Masiello/Getty Images在波蘭,社會保守派政府同樣倡導其所謂的"傳統價值觀"並收緊了墮胎限制。然而該國卻成為普京最堅定的反對者之一,終止了此前與匈牙利的聯盟——匈牙利民粹主義領導人歐爾班·維克托一直反對制裁俄羅斯並拒絕向烏克蘭提供武器。
在西方世界之外,普京自封的傳統價值觀陣營領袖身份同樣難以獲得認同,尤其是對印度或中國這樣以自身更悠久文明為傲的國家。
“我們擁有偉大的文明和具有普世性的價值體系,“印度執政黨——印度教民族主義政黨印度人民黨外交事務負責人維賈伊·喬塔伊瓦萊表示,“為何要以俄羅斯為參照系?他們踐行自己的道路,我們有何必要置評?”
在俄羅斯國內,隨着戰爭中的每一次挫折,政府的意識形態都朝着更加限制性的方向轉變。俄羅斯議會於上月通過立法,將2013年實施的禁止向未成年人宣傳同性戀行為的規定擴展至所有年齡段。此舉意味着任何包含LGBT角色的文學作品或藝術作品都可能被視為非法。俄羅斯的書店被迫下架了數十本書籍,其中包括當代俄羅斯文學暢銷書之一《少先隊領巾之夏》,這是一部關於蘇聯夏令營中兩個年輕男子之間愛情的小説。
俄羅斯議會議長維亞切斯拉夫·沃洛金在解釋新法律時表示:“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保護我們的孩子和那些想過正常生活的人。其他一切都是罪惡、雞姦和黑暗。”
科切特科夫先生表示,在一個因低出生率和移民(尤其是數十萬害怕被徵召到烏克蘭作戰的男性)而導致人口歷史性下降的國家,同性伴侶成為了俄羅斯人口危機的替罪羊。
“他們對俄羅斯人不繁衍的簡單解釋是,西方強加了一種非傳統關係的觀念,如果我們不阻止它,這將是我們末日,”他説。“這將是末日,因為誰會為我們打仗?畢竟,他們一直在説,西方憎恨我們,日夜夢想着如何征服我們擁有所有自然資源的凍原。”
在這場運動中,俄羅斯官員採用了明顯的末世論調。車臣共和國領導人拉姆贊·卡德羅夫長期被人權組織指控在其領地內發動綁架和暗殺同性戀者的運動。現在,卡德羅夫先生——俄羅斯安全部門的三星上將——呼籲對烏克蘭和西方的“撒旦主義民主”發動“聖戰”,他聲稱西方從傳統家庭中奪走孩子,並將他們交給同性伴侶以使其墮落。
俄羅斯執政黨主席、普京總統國家安全委員會副主席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前總統正使用類似的聖戰修辭。“我們神聖的目標是阻止地獄的最高統帥,無論他使用什麼名字——撒旦、路西法還是伊布里斯,“梅德韋傑夫在近期闡述俄羅斯對烏戰爭目標的論文中寫道。伊布里斯是伊斯蘭教中對魔鬼的稱謂。
“所有這些言論對正常人來説都是癲狂的,“卡內基基金會莫斯科高級研究員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表示。“他們缺乏強加意識形態、為戰爭辯護的論據,而戰爭正是這種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因此現在他們被迫訴諸神秘主義。這確實是最後階段了。”
致信 雅羅斯拉夫·特羅菲莫夫,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載於2022年12月17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