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商品》評論：有缺陷的歷史 - 《華爾街日報》

分揀鑽石。圖片來源：金伯利非洲圖書館威爾基·柯林斯在1868年出版的小説《月亮寶石》中，通過角色戈弗雷·阿布爾懷特之口説道：“歸根結底，我親愛的朋友，不過是碳元素罷了。“作為最早期的偵探小説之一，《月亮寶石》講述了一顆通過盜竊與謀殺手段流入英國的鑽石，給每位持有者帶來災禍，直至最終迴歸印度教神像——它真正主人手中的故事。而薩斯基亞·科南·斯奈德在史料翔實、視野廣闊的《璀璨商品》中揭示，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鑽石貿易現實卻是另一番圖景。

1869年，一位格里誇族牧羊人在南非開普殖民地的奧蘭治河畔發現了一顆83.5克拉的鑽石原石。他以價值400英鎊的牲畜為代價賣給布爾農場主，後者轉手以11,200英鎊的價格售予猶太商人利林菲爾德表親。這顆被命名為"南非之星"的鑽石經莫森塔爾公司運抵倫敦總部，又由亨特&羅斯克爾珠寶商以25,000英鎊售予達德利伯爵。這場鑽石熱潮不僅重塑了殖民時期的非洲版圖，更構建起連接開普敦、倫敦、阿姆斯特丹與紐約的全球產業鏈。

1869年開普殖民地向倫敦出口16,542克拉鑽石，價值24,813英鎊；至1889年出口量激增至近300萬克拉，價值480萬英鎊。南卡羅來納大學現代猶太史教授科南·斯奈德指出，猶太人在這個商品鏈條的每個環節都扮演着關鍵角色，尤其在1880年代行業整合擴張時期貢獻"超乎尋常”。他們中有人最初只是鑽石礦區的"科皮耶小販”（小型交易商），後來多成為"鑽石中間商"，負責採掘物資供應及將"克利普原石"從礦區運往拍賣行，再轉運至海岸。到1890年，南非五大工業鑽石開採集團中有三家為猶太人所有，他們掌控着開普地區八大出口商行，以及總部設於倫敦、與戴比爾斯聯合控制鑽石進出口、產量與價格的鑽石辛迪加全部十家企業。

兩家最大的聯合企業——戴比爾斯和標準公司，均由基督徒創立並持有。戴比爾斯創始人塞西爾·羅德斯是英裔撒克遜人帝國建設的典範。到1890年代初，羅德斯與戴比爾斯已掌控"南非90%以上的鑽石產量"。戴比爾斯每年將全部產量售予鑽石辛迪加，該組織再將原石轉口至阿姆斯特丹的"猶太工廠"（Jodenfabrieken）——這座城市的切磨產業養活了近半數猶太居民。隨着美國市場擴張，荷蘭猶太人遷往曼哈頓。如今第47街的鑽石區已成為全球最大的鑽石消費市場。

莎士比亞讓夏洛克哀嘆"法蘭克福價值兩千杜卡特鑽石"的遺失時，猶太人與珠寶的關聯已深植大眾想象。科南·斯奈德女士指出，這種聯繫後來成為具體而多元的事實，因為猶太人"得天獨厚"地佔據了新興市場。與克朗代克和加州類似，南非向所有人敞開大門。許多逃離俄羅斯帝國大屠殺的猶太移民被劃入殖民地的白人陣營。他們雖不足白人人口的1%，卻具備關鍵技能：“讀寫算數能力、熟悉長途貿易…商品交易實務經驗、市場需求的敏鋭嗅覺，以及分銷與信貸的人脈網絡”。

這些人脈還提供了特殊技藝的通道。猶太人早已活躍於產業鏈的歐洲端——從印度和南美進口、加工並分銷珠寶。1850年，當英軍從杜利普·辛格大君手中奪得186克拉的"光之山"鑽石運抵倫敦後，維多利亞女王的配偶阿爾伯特親王便委託兩名阿姆斯特丹猶太匠人進行琢磨。科南·斯奈德勾勒出從南非開採、倫敦分銷、阿姆斯特丹精加工到歐美城市銷售的完整貿易鏈條。這是樁骯髒生意：非洲人承擔絕大部分挖掘工作卻分文未得，而顧客似乎更介懷中間人的出身而非鑽石的來源。

在H·萊德·哈格德的暢銷書《所羅門王的寶藏》（1885年）中，三位英國探險家偶然闖入一個非洲洞穴，發現裏面藏有鴿蛋大小的鑽石和刻着"希伯來字符"的金塊。英國人一邊竊取這些財寶，一邊放聲大笑。與此同時，在《月亮寶石》（如同特羅洛普1871年的《尤斯塔斯鑽石》所描述）中，那些通過"非法隱形渠道"在帝國邊境運送寶石的"代理人"都是猶太人。隨着鑽石產業的現代化，刻板印象也在升級。諷刺雜誌《帕克》將"光之山"鑽石戲稱為"科恩之山"。1899年英布戰爭爆發時，英國首個左翼政黨創始人亨利·海因德曼雖缺乏幽默感卻極富想象力，他指責猶太商人操縱英國建立"盎格魯-希伯來非洲帝國"。

《璀璨商品》屬於那種資料新穎但受理論束縛的學術研究。猶太人既是"東方主義者又是被東方化的對象"。南非邊疆超出倫敦管控的混亂局面，竟被歸為"帝國計劃"的一部分。書中還出現令人不安的模糊表述：1880年代末，鑽石佔整個開普殖民地"出口總量的整整三分之一"，又説是"開普殖民地總出口的一半"——這差額可值數百萬。所謂"殘酷的種族隔離制度…於1870年代在金伯利首次正式頒佈"也不屬實。1871年英國兼併金伯利周邊時，廢止了禁止非洲黑人持有采礦權的布爾法律，且頂住白人礦工壓力從未頒佈礦權種族法令。真正迫使黑人礦權持有者出局的，是小礦權合併成大公司的市場力量。微小瑕疵或可增添鑽石光彩，但對歷史研究而言，這種瑕疵只會折損商品的價值。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也是皇家歷史學會會員。

刊載於2022年12月21日印刷版，標題為《有缺陷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