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狄更斯《聖誕頌歌》書評:靈魂的重生 - 《華爾街日報》
Brad Leithauser
羅伯特·澤米吉斯2009年電影《聖誕頌歌》中的埃比尼澤·斯克魯奇。圖片來源:Maximum Film/Alamy查爾斯·狄更斯的《聖誕頌歌》因其諸多原因成為永恆的經典,尤其是其篇幅。它擁有恰到好處的理想長度。書中事件——追蹤年邁富有卻吝嗇的埃比尼澤·斯克魯奇從暴躁老熊到温順貓咪的心理轉變——在一夜之間展開。同樣,這本書可以且應該在同一個夜晚讀完,最好是平安夜。斯克魯奇的時鐘與讀者的時鐘理應同步。
在小説世界裏,斯克魯奇枯萎的靈魂通過四位幽靈的接連造訪得到救贖,每位幽靈都傳遞着恐懼與譴責的信息。而在現實世界(讀者所處的世界),斯克魯奇之夜最值得驚歎的是狄更斯如何以如此凝練、豐盈而精巧的筆法,鋪陳這個可憐人的救贖故事。若一切順利,夜晚的兩位主角——斯克魯奇與你——終將在同一時刻抵達終點:流下喜悦的淚水。
斯克魯奇被描述為頑石般的守財奴,但這塊石頭裏藴藏着豐沛的水分;《聖誕頌歌》中淚水恣意流淌。這本書或可副題為《學會哭泣的男人》。斯克魯奇的第一位訪客是七年前去世的生意夥伴雅各布·馬利的鬼魂。伴隨着鏗鏘的鎖鏈聲,馬利的幽靈預告了斯克魯奇即將經歷的夜晚——聖誕過去之靈、聖誕現在之靈和聖誕未來之靈將相繼造訪。
小説的開篇寫道:“首先,馬利死了。這一點毋庸置疑。”儘管這語氣斬釘截鐵,讀者隨後卻會驚覺一個相反的事實:馬利比斯克魯奇更鮮活。長眠墓園之人,比起那個雖在呼吸卻懷揣着麻木不仁靈魂的斯克魯奇——後者才是真正的行屍走肉。
雖然《聖誕頌歌》是狄更斯最負盛名的作品,但它只是為聖誕季創作的五部中篇小説之一,後來結集為《聖誕故事集》。若説這部傑作是五部曲的巔峯,定會令人欣慰。但它卻是最早問世的,按順序閲讀全集反而會感受到漸次遞減的驚豔。
即便如此,如今這五部作品仍構成一組迷人的樂章,躍動着維多利亞時代的蓬勃生機。在它們的鼎盛時期,這些作品幾乎每年都會引發轟動效應。從1843年開始到1848年結束,每部作品都踩着聖誕節點降臨。它們堪稱當年的網飛熱劇、白金唱片、油管爆款——是超前時代的超級IP,儘管這個術語要等到近百年後才出現。這些作品被翹首期盼、搶購一空、熱議不休、改編無數。系列第二部《教堂鐘聲》出版數週內就有五種舞台改編,第三部《爐邊蟋蟀》更是催生了驚人的十七種版本。
狄更斯的聖誕故事裏遊蕩着無數隱形精靈。它們並非虛無縹緲的情緒,而是遊走在意識邊緣的具象存在。當四個有名有姓的幽靈造訪斯克魯奇時,他還目睹了更恢弘的異象:一個比人間更喧囂沸騰的飛行世界。
斯克魯奇滿心好奇,急切地跟到窗邊向外望去。
空氣中充斥着幽靈,
它們焦躁地四處遊蕩,發出哀鳴……這些幽靈的痛苦顯然在於,它們試圖善意干涉人間事務,卻永遠失去了這種能力。
《鐘聲》中的氛圍同樣擁擠:
他看見那座被魔法腳步引來的鐘樓,擠滿了矮小的幽靈、精靈和鈴鐺幻化的精怪……它們或醜陋或英俊,或殘缺或完美。
因此在這兩部中篇小説裏,孤獨意味着陪伴;沒有人真正獨處。自然,人們很容易將這些幽靈視為天生小説家的固有夥伴——他們每次呼吸都汲取着無形而深刻的故事。
晚年時,狄更斯與安徒生結為摯友。後者的神奇童話構建了一個充滿魔法動畫的世界:能説會道、固執己見的動物和家居用品。狄更斯則為我們帶來"愛吵架"的水壺、“受驚嚇"的時鐘和"自得其樂"的蟋蟀。作為聖誕故事系列的收官之作,《着魔的人》令人想起安徒生最驚悚也最動人的《冰雪女王》:年輕的凱伊被冰雪女王將冰晶植入眼睛和心臟後,變得冷漠殘酷。狄更斯筆下着魔之人同樣變得冷酷無情。他祈求幽靈消除自己最痛苦的記憶——那些"悲傷、冤屈與煩惱”,結果發現痛苦正是同理心的助產士。沒有它,我們便無法孕育情感。
每部聖誕中篇小説都記錄着一次"救贖",絕望讓位於希望,重燃對人性的信念。在《鐘聲》——或許是狄更斯為窮人發出的最激昂的慈善呼籲中,被權貴蔑視為跑腿老頭的負債累累的老託比·維克,質疑貧苦大眾的終極價值。但社區教堂的鐘聲奏響反調,它們歌唱"時間之聲向人類呼喊:前進!“託比在目睹自己死亡的幻象後,最終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喬治·貝利般回應道:“我感恩!"《爐邊蟋蟀》中,丈夫發現妻子不忠時抑制住了殺人衝動,結果發現——毫不意外——妻子始終忠貞不渝。
在它們所處的時代,《鐘聲》和《爐邊蟋蟀》常常掩蓋了《聖誕頌歌》的光芒。但在21世紀,我們顯然需要一個比“成功”更貼切的詞,來形容《聖誕頌歌》如何超越其他作品,成功俘獲了大眾的想象力。這個故事無處不在——被改編成電影、戲劇、廣告、服裝、衍生作品,甚至衍生作品的衍生作品。《聖誕頌歌》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創作的最受喜愛的中篇小説。逐頁來看,它可能是小説家構思出的最富有深意的散文。
1917年的一幅剪紙作品,描繪了“斯克魯奇的聖誕節”。圖片來源:Bridgeman Images雖然聽起來可能像斯克魯奇式的提議,但或許我們最好在剝離聖誕節的大部分裝飾後欣賞《聖誕頌歌》。是的,在平安夜閲讀它,但它最終不屬於節日季,而屬於一年中的其他時間,尤其是那些節日稀少、黯淡無光的日子。它的主題——可能是所有小説主題中最偉大的——是永恆且不受日曆限制的:靈魂的重生。
我提到了故事中豐富的淚水,但這些淚水的分佈並非毫無章法:它們是一位敏鋭的心理肖像畫家的淨化工具。值得注意的是,斯克魯奇為之流淚的第一個人是他自己。過去的聖誕幽靈揭示了一個被遺棄的學童——年輕的斯克魯奇——老人顫抖着,心軟了,深受觸動。書的最後一句話是“上帝保佑我們每一個人!”,但斯克魯奇要達到如此崇高的境界,擁抱全人類,他必須首先面對自己一生中的自我失望和自我厭惡。只有這樣,他才能對這座冷漠城市中的其他不幸者——尤其是那個樂觀的殘疾男孩小蒂姆——施以仁慈,小蒂姆為故事送上了祝福的尾聲。
斯克魯奇的四位幽靈訪客令他恐懼不已,正如時至今日它們仍會嚇到初次接觸這個故事的孩子——也依然以一種模糊迴盪的方式,震懾着所有成年人心底那個始終珍視這個故事的孩童。然而當漫漫長夜結束,這些鬼魂卻被證明是富有教益且仁慈的,它們所闡明的道理深刻而雋永:幽靈能給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莫過於將我們重新帶回生命之中。
本文作者萊特豪澤先生是詩人、小説家兼評論家,其最新著作為《韻之屋:詩歌的建築》。
本文發表於2022年12月24日印刷版,標題為《靈魂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