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德·達爾》評論：文學巨匠，並非總是友善——《華爾街日報》

1965年的羅爾德·達爾。圖片來源：Leonard Mccombe/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Shutterstock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告誡人們，懊悔過去是徒勞的。“智慧並非與生俱來，“他寫道，“我們必須親自穿越無人能代勞的荒原，才能發現它。”

到了中年，羅爾德·達爾（1916-1990）給許多接觸過他的人留下了刻薄、傲慢和惡毒的印象。他曾與已婚女性有染，還實施過其他欺騙行為。他經歷了痛苦與失去：父親和一位姐姐早逝；在英國公學遭受殘酷的鞭打；戰時在利比亞沙漠迫降導致暫時失明和毀容。達爾或許希望自己的人生荒原之旅能平坦些。

昆汀·布萊克筆下的好心眼巨人。圖片來源：昆汀·布萊克但如果相信普魯斯特的話，我們可以將達爾經歷的苦難和性格缺陷視為造就他成為故事大師的原因。馬修·丹尼森的傳記《出人意料的講故事者：羅爾德·達爾》明確指出，如果沒有那些不幸的經歷，我們可能不會從他筆下誕生《詹姆斯與大仙桃》（1961）、《查理和巧克力工廠》（1964）、《好心眼巨人》（1982）和《瑪蒂爾達》（1988）等深受兒童喜愛的作品。他的許多書籍堪稱現代經典，原著廣受喜愛，通過舞台、銀幕和廣播改編後更為人熟知。

必須承認，並非所有孩子都喜歡達爾。他筆下極致的幻想、主角遭受的殘酷迫害以及迫害者更為可怕的命運，都可能令人感到不安和難以承受。成年人也並非都欣賞他。達爾的作品有時涉及種族、性別和宗派刻板印象，其道德觀可能顯得陰暗。丹尼森先生指出了這種二分性：“在最佳狀態下，羅爾德為兒童和成人創作的作品既抒情又詼諧，生動、出人意料、温柔且極具吸引力；而他最黑暗的小説則毫無悔意地描繪了一個充滿殘酷、憤世嫉俗、厭世和反覆無常的世界。”

羅爾德·達爾出生於威爾士加的夫，是一對富裕挪威夫婦獨子，家中姐妹成羣。他那富有浪漫情懷的父親以挪威探險家羅爾德·阿蒙森的名字為他命名。被孩子們視為“務實且無畏”的母親，用斯堪的納維亞關於女巫、巨魔和巨人的故事迷住了年幼的羅爾德。

母親的這些故事融入了兒子為兒童創作的作品中，正如他在就讀學校目睹成人施加的扭曲暴力所激發的憤慨一樣。在達爾1983年的小説《女巫》中，一名英國孤兒從挪威祖母的膝下得知，憎恨兒童的秘密女巫組織遍佈全球。多虧祖母的教導，當男孩發現女巫企圖將英國兒童變成老鼠——以便讓他們的父母親手消滅他們時，他已做好準備。

正如達爾所有最優秀的作品一樣，《女巫》中勇敢善良的角色最終戰勝了邪惡貪婪的怪誕之徒。達爾筆下的反派確實壞得驚人，但昆汀·布萊克用絢麗迸發的墨水與水彩藝術調和了他們在書中的恐怖力量。布萊克的插畫為達爾21本兒童讀物中的20本增色添彩，丹尼森先生指出，這些畫作“以另一種藝術語言，表達了超現實惡作劇與蓬勃幻想的獨特結合”。

作家珍妮·烏格洛在《昆汀·布萊克紀念集》中專門用一章講述了兩位男士的合作，這本精美的書籍是為慶祝布萊克先生90歲生日而出版的，記錄了他的生活與工作。她講述了一個關於《好心眼巨人》的幕後故事：當該書已送交印刷廠時，布萊克先生突然得知達爾對其不滿。“達爾不高興，“烏格洛解釋道，“不是因為插畫質量，而是嫌數量不夠多。“於是布萊克重新伏案作畫，達爾則着手修改文本，兩人通過圖像與文字的雙重調整完善了故事。他們決定去掉好心眼巨人的皮質圍裙——因為在畫作中這阻礙了他的動作展現，卻始終無法設計出合適的鞋履。達爾認為及膝長靴"太過乏味”，各種方案嘗試未果，“直到某天昆汀收到郵包，裏面裝着一隻造型奇特的大涼鞋；這是挪威款式，正是達爾本人的物品。好心眼巨人立刻穿上了這雙鞋。”

儘管達爾擁有非凡的語言天賦，他並未給老師們留下深刻印象，也未曾進入大學深造。丹尼森先生記述道，這位煙斗不離手、熱愛摩托車的青年在紐芬蘭旅居後，進入殼牌石油公司東非分部工作，時而沉醉於殖民地的舒適生活，時而駕駛油罐車穿梭於各個農場。二戰爆發後，達爾加入英國皇家空軍。1940年9月19日，這位年輕飛行員從埃及某機場起飛。“在無垠沙海上空，他很快迷失了方向，隨着暮色漸濃油表下降，他確信無法重返航線"最終嘗試了迫降。

飛機墜毀在地面，達爾身受重傷。一位整形外科醫生不得不為達爾重建鼻子（達爾聲稱是以魯道夫·瓦倫蒂諾為模板）。經過漫長的康復期後，達爾重返中隊，在希臘上空擊落了多架德國戰機。1942年，英國皇家空軍派他前往華盛頓，為英國的戰爭努力爭取支持。

據丹尼森先生所述，達爾與英國大使館的同僚相處不睦，但他憑藉修長身材與英俊相貌在華盛頓社交圈引起了轟動。作為喬治城社交場的常客，他與多位富有且具政治影響力的已婚女性展開了風流韻事（他抱怨克萊爾·布思·盧斯讓他精疲力竭）。當富蘭克林·羅斯福邀請達爾到海德公園的鄉間別墅度週末時，這位英國人將觀察所得寫成十頁備忘錄呈交給大使館同事。最終他成為了一名實際意義上的（盟軍）間諜，向英國情報機構彙報美國動態。

正是在華盛頓生活期間，達爾發現了自己的天職。英國冒險小説家C.S.福雷斯特到訪該市，邀請達爾共進午餐。這位年輕的外交官在即興講述北非經歷時語塞，當晚便用鉛筆和紙重新整理。“他寫得飛快，“文中描述道，“午夜時分，經過五小時創作，故事完成了。羅爾德回憶這個創作起源如同神秘體驗般改變了他的人生。“驚訝的福雷斯特直接將故事轉交給其代理人，後者將作品賣給了《星期六晚郵報》。

達爾的寫作生涯由此啓程。他的戰爭故事引起了沃爾特·迪士尼的注意，這位身高1米95的作家被迪士尼稱為"高個子”，並希望將他筆下那些穿着吸盤靴、戴着綠色圓頂禮帽折磨飛行員的"小妖精"故事搬上銀幕。但這個電影計劃最終未能完成。

接下來的十年間，達爾輾轉英美兩地追逐成功。當讀者看到丹尼森先生傳記的這一段時，便進入了那種常見於懷才不遇創作者人生故事的敍事煉獄——天賦的靈光乍現、一兩次幸運機遇，而後是漫長蟄伏等待成名作的到來。達爾向《紐約客》賣出了短篇小説，為薩默塞特·毛姆的短篇故事改編廣播劇，又苦心創作了兩部反響平平的長篇。

個人生活方面看似美滿：1953年他與美國女演員帕特里夏·尼爾結婚（兩人在劇作家麗蓮·海爾曼舉辦的派對上相識）。這段持續三十年的婚姻實則貌合神離，雙方並無深情，達爾更日漸嫉恨妻子的財富與名聲。接踵而至的厄運徹底摧毀了這個家庭——1960年幼子險些命喪紐約出租車輪下；1962年七歲女兒罹患麻疹夭折；1965年帕特里夏突發腦動脈瘤，雖最終康復，婚姻卻已無可挽回。達爾與年輕女子費莉西蒂·“莉琪”·克羅斯蘭保持了十一年婚外情，最終於1983年離婚迎娶情婦。

這些內容讀來令人唏噓，尤其丹尼森先生的文筆時有滯澀。在描述達爾（曾為伊恩·弗萊明小説《飛天萬能車》改編劇本）與導演肯·休斯就劇本修改的爭執時，作者寫道：“若休斯對劇本歸屬權的説法屬實，那麼事後以片中原創反派’捕童怪’（原著未出現該角色）的塑造含有反猶傾向為由批評達爾——這屬於後期湧現的對達爾反猶傾向的廣泛指控——就顯得依據不足。“此句佶屈聱牙，讀來艱澀，寫想必更痛苦。遺憾的是，《出人意表的羅爾德·達爾》鮮能媲美作者2019年為兒童文學作家肯尼思·格雷厄姆所作傳記《柳林中人》的靈動文采。

達爾的後半生比前半生更為愉快有序，儘管他經歷了多次手術並時常忍受疼痛。在英國吉普賽之家的家中與莉西相伴的日子裏，他達到了丹尼森先生所説的"創作與商業巔峯”。他的書籍瘋狂熱銷，熱情的小讀者來信如雪片般湧來。

在他去世那年，達爾有四部作品位列英國兒童小説暢銷榜榜首，並榮獲英國圖書獎年度作家稱號。傳記作者寫道，在生命尾聲，達爾變得"不那麼易怒，更善於表達情感，儘管他天性放縱不羈、熱衷挑釁，但已達到了內心平和的極致”。謝天謝地，他的作品永遠不會變得平和。

本文撰稿人格登夫人是《魔法時刻：分心時代朗讀的神奇力量》的作者。

本文發表於2022年12月24日印刷版，原標題為《文學巨匠，並非總是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