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先生》評論：巴蘭欽如何讓芭蕾走向現代 - 《華爾街日報》

1936年，喬治·巴蘭欽在紐約市美國芭蕾舞學校授課。攝影：阿爾弗雷德·艾森斯塔特/生活畫報收藏/Shutterstock偉大的編舞家喬治·巴蘭欽（1904-1983）曾對舞者們説過一句名言，稱自己是"穿着褲子的雲"。舞者們以為這暗示着他是個自由不羈的靈魂，但實際上他另有所指。這句話出自弗拉基米爾·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詩中描述了無果的愛情、宗教信仰與革命動盪。這些元素都深植於巴蘭欽的過往，對他的人格塑造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其恢弘傳記《B先生》中，《阿波羅的天使：芭蕾舞史》（2010年）的作者珍妮弗·霍曼斯為這位跨越二十世紀的天才描繪了令人着迷的肖像。作為曾受訓於巴蘭欽美國芭蕾舞學校的職業舞者，霍曼斯以局內人視角帶領讀者走進他的課堂與舞台，細緻入微地解析了她所稱的"怪異而癲狂的古典主義"“舞步，用大量篇幅剖析《阿貢》《四種氣質》等代表作。

巴蘭欽身形清瘦優雅，極度注重隱私，性格內斂疏離。他面部有習慣性抽搐：右眼下方伴隨抽動的反覆吸鼻動作讓他童年時得了"老鼠"的綽號。霍曼斯認為他是"缺陷明顯、充滿人性，卻又真正超凡脱俗——不屬於現世，他自己也深知這一點"的藝術家。同時，他對女性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童年的創傷、失敗的婚姻以及數次危及生命的疾病，賦予了巴蘭欽"倖存者的超然”。他有着深厚的靈性，是東正教的虔誠信徒（儘管教會反對舞蹈），並在公寓裏虔誠地裝飾着聖像。他閲讀聖經、斯賓諾莎、柏拉圖、塞萬提斯和歌德的作品，還有俄羅斯文學，像其他人讀小説一樣如飢似渴地研讀樂譜。

如同馬雅可夫斯基，巴蘭欽來自格魯吉亞。他在末代沙皇時期由未婚父母所生。母親奇蹟般贏得了國家彩票，但作曲家兼歌劇演員的父親因商業投資失敗揮霍了這筆錢。9歲那年，巴蘭欽陪姐姐塔瑪拉參加帝國劇院學校的面試。他被要求即興跳舞，當場被錄取（而他姐姐落選了）。多年後他仍抱怨母親像丟棄小狗一樣把他扔在了學校。

霍曼斯女士對巴蘭欽俄羅斯時期的描寫是全書最扣人心絃的篇章。她生動詳實地描繪了一戰如何撕裂他的生活，以及他在1917年革命中經歷的恐怖：在持續上課和演出的同時忍受嚴寒與飢餓。他因肺結核失去了一個肺功能。

這段經歷成為巴蘭欽終身未愈的創傷。成年後他始終恐懼俄羅斯，憎惡共產主義。直到1962年國務院安排舞團巡演時他才重返故土——偏偏正值古巴導彈危機爆發。但他的舞蹈超越了政治。儘管有批評家抱怨芭蕾"缺乏劇情"，觀眾反響卻異常熱烈。

1924年，巴蘭欽離開俄羅斯前往柏林。他後來將這段經歷歸功於接觸"優雅而頹廢"的魏瑪文化的重要性，在那裏他的編舞深受瀰漫於空氣中的前衞思想影響。當希特勒開始扼殺藝術創作的一切希望時，巴蘭欽轉赴巴黎，為佳吉列夫的俄羅斯芭蕾舞團編舞，創作出《阿波羅》和《浪子》兩部傑作。1929年佳吉列夫去世後，他在歐洲各國首都輾轉工作。

1933年，就在希特勒就任德國總理的同一年，巴蘭欽結識了林肯·柯爾斯坦——這位哈佛畢業的年輕人是菲林百貨公司財產的繼承人。霍曼斯女士生動描繪了這位身高1米93、性格陰鬱的偉岸男子：“他那聰慧而憂鬱的頭腦如此沉重，以至於他的脖頸和脊柱似乎最終在這重負下彎曲隆起。“1934年，他們在紐約共同創立美國芭蕾舞學校，巴蘭欽在此創作了具有開創意義的《小夜曲》，標誌着未來五十年他重塑芭蕾藝術的軌跡。為維持生計，他還為十餘部百老匯劇目和五部好萊塢電影編舞。他熱愛爵士樂，常出入哈萊姆區的俱樂部，甚至為約瑟芬·貝克編排舞蹈。

1948年，他與柯爾斯坦共同創建紐約城市芭蕾舞團。柯爾斯坦最大的願望是成為巴蘭欽的藝術合作伙伴——成為他的佳吉列夫。“巴蘭拒絕了。“他在日記中寫道。儘管如此，儘管感到屈辱，柯爾斯坦仍在幕後籌措資金、聯絡關係，締造了巴蘭欽生命中最持久的一段合作關係。

巴蘭欽的創新改變了古典芭蕾的形態，使其遠離了俄羅斯浪漫主義風格。在他最偉大的作品之一《阿貢》中，舞者們身着樸素的黑白練功服，舞台沒有佈景，只有明亮的燈光。

他的私生活卻與秩序毫無關聯。他先後迎娶過五位妻子（皆為舞者），期間情事不斷。“芭蕾即女性"是他的名言之一。霍曼斯女士寫道，這"是他整個存在的核心，是生命的重大主題”。他會為欣賞的舞者挑選香水，在舞團中偏愛某些演員，為她們購置衣物、昂貴手袋和整箱紅酒。“他愛的是女性身上的舞者特質，而非女性本身”。隨着歲月流逝，他鐘情的對象越來越年輕。他冷酷無情且毫不妥協：角色分配是強有力的控制手段，他能將其運用得殘忍至極。舞者可能因體重增加遭解僱——有位演員甚至被迫在婚禮當晚排練。他對舞者的男友充滿妒忌。霍曼斯寫道：“孤獨如同一把懸在他天賦之上的利斧。”

他與芭蕾舞者塔娜奎爾·勒克萊克維持了最長的婚姻，後者1956年罹患小兒麻痹症終結了職業生涯。1961年，他僱傭了一位17歲的舞者，這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某次排練遲到時，在工作室等候的斯特拉文斯基詢問她的身份，巴蘭欽答道：“蘇珊·法瑞爾，初生的雛鳥。”

法瑞爾的故事震動了舞蹈界。霍曼斯寫道，這位比巴蘭欽年輕41歲的女性絕非一時迷戀，而是"一場盛大的痴狂，排山倒海般降臨的熾熱愛戀，其猛烈與迫切令周遭所有人震驚”。然而1965年他為她量身打造的三幕芭蕾舞劇《堂吉訶德》（巴蘭欽親自飾演主角）並未獲得評論界認可。

1969年1月，為了與法雷爾小姐結婚，他前往墨西哥辦理了離婚手續。當他含淚打電話告訴塔娜奎爾時，她只説了一句“很好”便掛斷了電話。但法雷爾小姐當時已計劃嫁給另一位年輕舞者。巴蘭欽將他們逐出舞團，陷入嚴重抑鬱，幾乎毀掉了整個劇團。直到1975年，他才最終重新接納了她。

巴蘭欽的紐約城市芭蕾舞團（至今仍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其首要準則是保密，其次是奉獻。這個舞團在某些方面類似一個教派。為巴蘭欽跳舞就像一種宗教，一種脱胎換骨的體驗。“巔峯狀態時，舞者會感到流暢而有力，身心合一，協調自如，最重要的是——豁然開朗。”

霍曼斯這樣描寫巴蘭欽：“他無法在’正常’世界裏去愛，或完整地生活……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編舞，僅此而已。"《B先生》是一部傑作，講述了一個關於驚人天賦、無限精力和芭蕾革新的史詩故事。

霍奇森是《當時覺得是個好主意：我的生活與美食冒險》一書的作者。

本文發表於2022年12月24日印刷版，標題為《生存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