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與“喜馬拉雅”評論:巔峯旅行的極致快感》——《華爾街日報》
Tunku Varadarajan
尼泊爾丹普斯喜馬拉雅山麓村莊的一處農舍。圖片來源:Jon G. Fuller/VW Pics/Getty Images無線革命帶來的一個可悲影響是,雄心、神秘感和緊張的不確定性——旅行者曾經在前往遙遠地方時所體驗到的美妙感覺——已經從旅行中被抽離。任何持有信用卡的人都能預訂前往南極洲、蒙古沙漠甚至珠穆朗瑪峯的導遊和全包旅行,這幾乎讓世界旅行變得乏味。哲學教授艾米麗·托馬斯兩年前出版了一本名為《旅行的意義》的書,她在書中剖析了前往撒哈拉沙漠的旅行與去雜貨店購物的區別。然而如今,安排一次毛里塔尼亞的短途旅行幾乎和去全食超市一樣簡單。
“問題是,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旅行?”埃麗卡·法特蘭在《高處》一書中問道,這本書記錄了她最近穿越喜馬拉雅山的漫遊經歷。她穿越了中國、巴基斯坦、印度、不丹、尼泊爾,最後又回到中國,她的旅行始於這個共產主義大國,其領土(從西藏奪取)包含了世界上大部分最雄偉的山脈。“這是一個問題,”她説,“它可能很快會變成一個令人窒息的生存問題,但對我來説,答案很簡單:我無法不旅行。”這種陳詞濫調令人遺憾。她旅行是因為她“無法不”旅行,這作為一本希望被認真對待的書的漫遊哲學,實在不夠充分。
然而,法特蘭女士的著作是一部嚴肅作品,尤其因為它誕生於哲學與身體的雙重不適之中。這些文字絕非業餘愛好者異域獵奇的隨手筆記。這位奧斯陸社會人類學家曾出版《天使之村》(2011年),記錄2004年高加索地區別斯蘭小鎮近200名學童遇恐襲身亡的慘劇;另有《蘇維埃斯坦》(2019年)深入報道中亞前蘇聯衞星國。與前作相同,《高處》以挪威語創作,由卡里·迪克森譯成英文。
故事始於新疆喀什——突厥穆斯林維吾爾族的家園,這片土地實際上正遭受着中國的奴役。法特蘭指出,每10名維吾爾人中就有1人"被關押在拘留營"。她原計劃從新疆陸路前往巴基斯坦北部,卻因伊斯蘭堡駐奧斯陸使館的刁難未能獲籤。“現代旅行者總被這類瑣碎問題困擾,“她寫道,“如今交通耗時幾乎可以忽略,永無止境的是官僚程序。”
喀什老城在她眼中"不過是裝飾性佈景”——初看異域風情,實為"全新仿品”。中國以抗震改造為名,推平6.5萬間維吾爾民居,代之以主題公園般的複製建築,專供跟團遊客消費"迪士尼式體驗"。流離失所的維吾爾人被安置在郊區高層住宅。在嚴密監控下,法特蘭短暫逃離這座"波將金式城市",潛入牲畜市場。她描述那裏"瀰漫着皮毛、糞便與恐懼的氣息"。最終獲籤後,她記錄下巴基斯坦乘客越境時的歡呼。“在中國你時刻被監視,“有人説,“現在我們自由了。”
她迅速指出,這種自由是巴基斯坦男性的特權。通過僱傭一系列男性向導,她穿越了罕薩山谷,那裏居住着非穆斯林的卡拉什人,據説是亞歷山大大帝士兵的後裔。其中一位嚮導提議與她結婚,告訴法特蘭女士他的妻子不介意他再娶一位外國妻子。他隨意地提到家中有"大約八個"孩子。法特蘭女士見到了他的妻子,對方確認很樂意丈夫再婚。“這在伊斯蘭教中是允許的,“這位巴基斯坦女性説道。當然,這位嚮導的真實目的是為了能去挪威工作。
法特蘭女士這本書的真正魅力在於,她能夠深入人們的家庭,與那些過着隱居生活的女性交談,穿透那層將穆斯林女性與威脅女性名譽的外部世界隔開的聖所。作為一名外向的39歲女性,法特蘭可以進行像科林·薩布倫這樣以描寫這些地區而聞名的男性作家幾乎無法進行的對話。
進入印度後,法特蘭在錫克教聖城阿姆利則的邊境小鎮經歷了"文化衝擊”。女性在公共場合隨處可見,“大多數人沒有戴頭巾,長髮鬆散地垂着。“她"幾周來都沒見過這麼多裸露的肌膚。“她與其他女性建立聯繫的能力在印度北部山區邊境的不丹和尼泊爾也派上了用場。在不丹的帕羅,她遇到一位酒吧舞者,後者擔心男人"總是"愛上她。但這位舞者並非易受擺佈之人。“我不相信他們是真心的,“她告訴法特蘭。“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男人的信任。“這個小插曲令人震驚:不丹並非大眾想象中的佛教香格里拉。
在尼泊爾,她拜訪了退休的庫瑪麗(活女神),這些女孩在青春期前被當地佛教徒奉為女神。“九歲那年,我第一次來月經,“其中一位告訴法特蘭女士,“就不再是庫瑪麗了。“她無法理解人們曾崇拜自己的原因,但記得尼泊爾國王曾恭敬地拜訪過她。如今她可以自由跳舞,因為不再被視為神祇。“我愛跳舞,“她説着,眼中閃過令法特蘭着迷的喜馬拉雅山民特有的自由靈魂。
如果説她的書充滿了人物——都是她所到之處的原住民,都渴望與這位友善的外國女性交談——那麼約翰·基的《喜馬拉雅》則聚焦於歷史人物,幾乎全是西方人,他們的故事映射着這條山脈的歷史。作者不使用複數形式的"Himalayas”,而偏愛單數"Sanskrit"意為"雪之居所"的"Himalaya”。法特蘭的作品充滿對話與軼事,而基先生筆下則是(多數已故的)勇敢白人男性名冊:他們測繪喜馬拉雅、尋求智慧、征服高峯——從曾經難以企及的珠穆朗瑪,到至今令人生畏的喬戈裏峯與南迦帕爾巴特峯(均位於巴控克什米爾),以及干城章嘉峯(印度境內)。“傳記,“基寫道,“讓地理鮮活起來。”
兩部作品形成鮮明對比。法特蘭的散文有時略顯平淡,比如她筆下喀什"塵土飛揚的街道"“蜿蜒曲折”,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場景”。而備受尊敬的英國大眾歷史學家基絕不會如此行文。“帝國在此碰撞,文明在此交鋒,“他指出所有人都試圖佔有這片山脈:“佛教印度從南方宣稱擁有喜馬拉雅,伊斯蘭教在其西部邊緣紮根,蒙古人與滿族人自北方策馬而來,而一個堅持領土收復主義的中國則從東方吞併着它不願稱之為西藏的土地。”
基伊先生的書中,一羣色彩斑斕的人物爭相吸引讀者注意。有弗朗西斯·楊哈斯本,這位英國軍官1904年入侵西藏的行動是帝國博弈大棋局中的關鍵事件;還有"臭名昭著的暴躁"的英屬印度大三角測量總監喬治·埃佛勒斯,世界最高峯以他命名,正是他讓印度成為"歐洲以外測繪最精確的地區”。意大利東方學家、墨索里尼崇拜者朱塞佩·圖齊也赫然在列,他增進了西方對藏傳佛教的理解(儘管其助手認為他"心懷惡意”)。
《喜馬拉雅》一書觸及早期西方登山者與當地山民之間的緊張關係——對後者而言,攀登神山是"褻瀆之舉”。基伊指出,朝聖者"通常繞山而行,而非登頂”。他還為喜馬拉雅發出激昂的環保呼籲:“在我們星球的主要生態區中,唯有喜馬拉雅能將豐富的文化傳統、宮殿廟宇,與地球上最令人歎為觀止的山地奇觀融為一體。“他呼籲建立保護機制,讓河流免遭築壩、森林免遭掠奪、羣山免遭垃圾污染。南極洲要求遊客帶走所有廢棄物;而在珠峯,人類比在都市更肆意拋灑垃圾。
現在只待中國和巴基斯坦與其勁敵印度攜手行動。但若連邊界問題都難以達成共識,又如何能為全人類管理好生態區?這些國家——以及將珠峯視作搖錢樹的尼泊爾——達成合作所需的時間,恐怕比印度神話中最漫長的時間單位"劫波"更為久遠。基伊解釋道,這個時間單位相當於每天取走一粒沙,直至喜馬拉雅山脈被夷為平地。
瓦拉達拉詹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撰稿人,同時擔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紐約大學法學院古典自由主義研究所的研究員。
本文曾以《巔峯旅行的極致體驗》為題發表於2022年12月31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