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清零”政策導致大規模死亡,使人們對習近平失去信任 - 彭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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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江蘇省城河村一個點綴着墳墓的大蒜田。
攝影師:Qilai Shen/Bloomberg在中國東部的城河村,一個有4000人口的村莊,家庭將逝者的骨灰埋在他們耕種的田地旁的小土堆中。今年1月初,在明亮的綠色大蒜嫩芽間出現了100多個新的土堆。村民們為了紀念逝者而吹奏的雙簧管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阿鵬打算在那裏為他父親再加一個墳墓,他父親前一天去世了。但是他首先需要排隊獲取火化的時間,排在200多人後面。他習慣了等待。每當政府實施嚴格的封鎖措施以防止新冠病毒傳播時,阿鵬(他因擔心談論中國的疫情應對而要求使用綽號)都在努力支持家庭,因為工廠關閉,他經營的商店的客流量減少。然後,當政策於去年12月初突然終止以消除新冠病毒時,病毒席捲了整個國家,包括阿鵬家人在內。根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數據,超過80%的人口感染了病毒。他75歲的父親開始呼吸困難,然後出現了兩次腦出血。小縣醫院沒有重症監護室的位置。四天後,他在那裏去世了。
習近平主席的“零Covid政策”是對14億人口國家進行的一項歷史性實驗。公民的活動被定位追蹤應用監控,中國的外部邊界被封鎖,幾乎需要出示最近的陰性檢測才能做任何事情。但在經濟上造成嚴重影響的限制措施引發了一波抗議後,習近平很快改變了方向——這是公眾憤怒的罕見表現,對於共產黨來説是一種冒險。
2022年11月27日,抗議者手持空白紙張高呼口號在北京遊行。攝影師:Ng Han Guan/AP
政策轉變暴露了習近平的控制措施無意中創造了大規模死亡和混亂的條件,導致國家未能為即將到來的疫情高峯做好準備。儘管有充足的時間為中國的老年人接種疫苗並擴大醫院容量,但官員們既沒有做到前者,也沒有做到後者,導致病毒在一個幾乎沒有先前接觸的人羣中肆虐。根據政府估計,從12月8日正式廢除“零Covid”政策到1月12日,近6萬人在醫院中死亡——世界衞生組織和其他人認為這些數字嚴重低估了實際情況。外國流行病學家估計,真實的死亡人數至少數十萬。
特別報道於 Bloomberg Businessweek, 2023年3月13日。 立即訂閲。攝影師:沈其來/彭博社苦難的規模動搖了公眾對習近平的信任,他是一代中國領導人中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在經歷了三年的宣傳,吹噓中國比西方國家更有效地保護人民之後,許多尋求新冠治療的市民不得不在寒冷的户外等待數小時 被壓垮的醫院。醫生和護士在努力幫助患者的同時與自己的感染作鬥爭。藥店短缺像對乙酰氨基酚這樣的基本藥物,而被僱傭進行大規模檢測和執行隔離的工作人員突然失業,導致沒有可靠的系統來測試和量化激增。
就在同一時間,官方媒體的信息傳遞方式突然改變,強調開放的好處,並敦促人們對自己的健康負責。“隨着官方報告淡化死亡規模或國家面臨的健康危機的嚴重性,人們更有可能失去對政府的信任,”自由之家中國高級顧問Sarah Cook説道。儘管官員們吹噓着繼續前進的好處,中國的疫情應對仍然是一個敏感話題;雖然彭博商業週刊的記者走遍全國與數十名市民交談以撰寫這篇報道,但政府的監管人員總是在遠處跟蹤,經常嚇到採訪對象。
官方死亡人數不包括像阿鵬的父親這樣從未接受過新冠病毒檢測的受害者。“他是否感染了新冠病毒並不重要,”阿鵬説。“他被遺棄在沒有進入ICU的情況下死去。” 成都的其他老年人選擇在家中離世,居民們説,而不是在當地醫院那種沒有尊嚴的氛圍中離世,那裏有些病人的房間裏放了幾天的屍袋。
在他父親去世後的兩週裏,阿鵬參加了七次葬禮。然後,他回到了商店。有兩個孩子要撫養,他需要彌補新冠疫情年度的損失。
“我們為抗擊新冠疫情做出了貢獻,但為什麼現在沒有人照顧我們呢?”
毫無疑問,中國在新冠病毒零容忍政策下受到了影響。在最後一年,許多市民被迫呆在家裏,否則就會被隔離在由穿着防護服的執法人員看管的國營設施中,這些執法人員被稱為“大白”或“白衣人”。隨着工廠、旅行和房地產投資停滯,經濟增長率降至3%,是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的第二慢增長。許多日常生活方面都受到政府的控制或限制,無論是食物、行動還是言論的獲取。
面對前景有限,許多人加入了“大白”行列。李漢華在一家玉器生意上虧損後報名參加。在去年春天上海為期兩個月的封鎖期間,這位50歲的女性的收入是作為女服務員的兩倍。李和她的同事們穿着讓人窒息的白色防護服,監測了1000多名輕症患者在一個臨時醫院。儘管感到不適,但她知道可以信任政府工作來幫助償還她的債務。
李站在上海一個檢測亭旁邊。攝影師:祁來申/彭博社封鎖結束後,李得到了一個合同,在一個檢測亭裏拭取喉嚨。由於進入工作場所、購物中心甚至一些公園需要進行檢測,數百萬人每週多次在户外站點排隊,例如她所在的站點。“當我們申請這份工作時,招聘人員説,‘這是一個政府項目——非常安全,’”李説。
但隨着對防疫措施的支持逐漸減弱,這些措施變得越來越難以維持且成本越來越高,地方官員開始調整優先事項。由政府支持但由第三方承包商發放的李的工資開始延遲發放,然後乾脆不發放。李説,她在2022年最後兩個月的檢測亭工作還沒有拿到工資。她因為沒有錢而在農曆新年時無法回家,不得不以400元(58美元)的價格賣掉了自己的摩托車來購買食物。“我們為抗擊疫情做出了貢獻,但為什麼現在沒有人照顧我們呢?”她説。二月份,李和其他大白向上海當地政府尋求幫助。他們在一個政府大樓的大門口坐了幾天,但仍未得到工資。
去年十一月底,中國多個主要城市爆發了抗議活動,包括北京、上海和武漢,這些城市是病毒首次出現的地方。抗議活動是由於擔心疫情限制延誤了對中國西部新疆地區一起致命公寓火災的救援人員,但很快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抗議。抗議者衝破封鎖路障,要求結束疫情措施,並在某些情況下呼籲習近平下台。由於不可持續的成本,已經變得脆弱的“零疫情”政策很快結束了。
“宣傳具有説服力,但當它明顯與人們自己的個人經歷相矛盾時,就會適得其反”
政策結束後,公民們不得不立即改變他們的心態。共產黨在日常生活中的存在,曾經是一個不變的因素,如今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缺席,甚至讓最忠誠的支持者感到不安。每個人都被迫重新思考他們與國家的關係以及國家在事後為人民能做些什麼。對一些人來説,這種轉變感覺像是一種背叛。
在中國科技產業中心、南方城市深圳,充分支持“零疫情”的楊克洛(Chloe Yang)。這位34歲的銀行家,從小聽父親解釋政府可以比普通人做出更好的決定。他總是嘮叨着讓她找份國家工作,教導孫子唱讚美黨的歌曲。
家人們聽着媒體廣播為習近平鼓掌,因為他成功地帶領國家擺脱了美國和其他地方災難性的感染浪潮。在大部分疫情期間,中國的疫情是如此罕見,以至於一個單獨的病例——它是如何被追蹤到的,感染後多久測試呈陽性——都成為了人們痴迷的新聞,足以讓整個城市關閉。許多西方政府的做法被認為是無能的,或者正如習所描述的那樣,“躺平”,而中國積極地撲滅疫情爆發,出於保護公民的責任。
楊和其他支持者假定政府會在讓人們恢復正常生活之前保持更加謹慎的態度。它會確保每個人都接種了加強劑。醫院會準備額外的牀位,家庭會被教導如何識別和治療感染。
中國的“零病例”是如何崩潰的
相反,出現了急轉直下。公民們被矇在鼓裏,不確定自己是否感染了新冠病毒,然後在生病時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政府在12月初停止了大規模檢測,導致人們為難地尋找難以找到的快速抗原檢測。曾經密切監測的每日感染數字迅速變成了嚴重低估。當局悄悄地縮小了新冠死亡的定義,只計算病毒導致的呼吸衰竭,排除了病毒加速其他疾病(如心臟病發作)的情況。在轉變後的頭五週,政府僅記錄了37例死亡,這個數字對於與醫院和火葬場打交道的人來説是不可能的。直到受到外部政府和世界衞生組織的壓力,中國國家衞生健康委員會才在1月14日更新了計數,仍然是一個可疑的數字,為60,000。
“就好像在所有選項中,政府匆忙選擇了最糟糕的道路,”楊説。她70歲的父親生病後無法獲得抗病毒藥物,然後在病情惡化時被迫等待太久才能獲得醫院牀位。當楊給他打電話解釋情況時,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説:“重啓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然而,政府的言辭仍然是祝賀的。當局發佈的數據表明中國的新冠死亡人數正在迅速減少。官方媒體強調重新開放的好處,描繪了歡欣鼓舞的市民最終能夠與家人團聚、外出就餐和旅行,病毒現在已經過去了。
查理·帕頓(Charlie Parton)是一位前英國外交官,在中國工作過,並且是智庫“地緣戰略委員會”(Council on Geostrategy)的研究員,他表示這種策略並沒有奏效:“宣傳具有説服力,但當它明顯與人們自己的個人經歷相矛盾時,就會適得其反。”
江蘇省一家衞生診所入口處的一名婦女。攝影師:神奇來/Bloomberg隨着疾病的蔓延,人們無法不注意到的一件事是發熱藥和抗病毒藥物的匱乏。特別是在農村地區,發熱藥很快就用完了。王健在河南省鹿邑縣一個約有1,000人口的村莊裏開設一家診所,他説,在北京政策轉變幾周後,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人前來就診。由於無法獲得普通的退燒藥如布洛芬和對乙酰氨基酚,他使用安乃近和氨基比林等藥物,這些藥物在其他國家已被禁止使用,因為可能有危險的副作用。到了12月底,即使這些藥物也難以獲得。即便如此,他所在的村莊比隔壁村莊情況要好,那裏許多老年人在沒有干預的情況下死亡。“農村診所無法與大城市醫院在硬件上相提並論,但及時開藥仍然可以挽救很多生命,”他説。“這真是一個遺憾。”
成河一家診所的一名患者。攝影師:神奇來/Bloomberg短缺問題也影響了城市。一月初,來自上海的銷售經理黃麗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給她在嘉興養老院的80歲母親送發熱藥。當黃到達時,她被拒絕進入,因為該機構正在封鎖中。在養老院12月29日爆發疫情後的五天裏,超過90%的居民感染了病毒。據黃所説,唯一未感染的工作人員負責70名患者,一名症狀輕微的護士負責幾十名其他患者。
當她注意到其他人進出大樓時,她遊説也被允許進入。但當她意識到其他人是來收集父母屍體時,她停止了請求。前一天已有五人死亡。當黃離開時,有人解釋説,即使清潔人員也感染了病毒。地板一片混亂,堆滿了垃圾,而搬運這些垃圾的人太虛弱了,無法清理。
黃沒有更好的選擇給她的母親。上海的醫院不堪重負。她試圖從當地診所獲得輝瑞公司的抗病毒藥物Paxlovid,但醫生不給她—物資短缺,他們堅持要先看她的母親。“我幾乎崩潰了,”黃説。最終她以高昂的價格在網上購買了這種藥物,賭注是真實性。“我不確定下次她是否會需要這種藥物才能存活,政府是否能提供,”她説。“我們只能依靠自己。”
在上海,一名抗議者被警察抓獲。來源:美聯社照片有人説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讓新冠病毒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幾個月裏自然傳播,這樣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影響最多的人羣,讓政府迅速從控制疫情轉向改善經濟增長。中國即將卸任的經濟事務副總理劉鶴在1月17日於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表示,生活已經“恢復正常”,經濟“很可能”會恢復到幾乎6%的疫情前增長率。
五天後農曆新年假期開始時,隨着最初的感染浪潮似乎在減退,許多人開始前往與家人一起慶祝,這是三年來的第一次。然而,在隨後的幾天和幾周裏,有跡象表明疫情轉變引發了對北京普遍權力的抵抗情緒。在新年慶祝活動期間,人們開始反對政府長期以來對煙花的禁令。河南的一次抗議活動演變成了暴力事件,示威者湧向一輛警車並將其翻倒。各地的地方官員,擔心發生動亂,開始解除煙花禁令。最近幾個月以來,圍繞拖欠工資、停滯的房地產項目和國家醫療保險制度改革的抗議活動接連發生。這些事件為“人們的思維提供了一個小窗口——如果政府政策不明智,他們並不總是必須遵守”,加州克萊蒙特皮策學院中國政治專家劉漢章表示。在為了遵守政府要求而做出如此多犧牲以防止疫情,然後看到大規模感染之後,“這肯定會對心理產生一些影響。一些人將重新評估政府和個體與國家的關係。”
表演者在武漢一個廣場上慶祝農曆新年,日期為2月7日。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在廣州,這裏是包括快時尚巨頭Shein在內的服裝製造商工廠的所在地,僱主們正在遵循政府的指示,將生產力視為首要任務,彷彿新冠疫情已經結束。但讓人們重返工作崗位的任務卻因為一個2022年11月奧密克戎病毒暴發的遺留問題而變得複雜,這次暴發導致整個區域陷入封鎖。從其他城市遷移而來的服裝工廠工人被困在宿舍數週,沒有收入,食品供應也不足。許多人變得如此沮喪,以至於衝破封鎖他們的城中村圍牆,與警察發生衝突。
今年2月,唐寧,一名農民工,花了一週時間為她老闆的工廠招募其他工人。她站在大塘村的主要街道上,招攬路人。一個男人停下來查看她拿出來的褲子樣品,但他覺得這項工作太複雜了。“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可以免費接送你去工廠看看!”她在他走開後大聲喊道。但他走了。
唐並不怪責那個男人,她説她也理解抗議者。“對於只在過去三年內來的年輕工人,廣州只給了他們住在狹小房間、被封鎖和無法存款的經歷,”她説。沒有理由相信這種情況不會再次發生。
2月6日,武漢夜市的食品攤位。攝影師:沈其來/彭博社然而,2月份,全國範圍內的工廠活動出現了十多年來最大的增長,隨着封鎖的威脅消失,中國人再次外出就餐和購物。經濟繁榮——將中國政府和人民聯繫在一起的膠水正在迴歸,有助於將致命的重新開放記憶拋諸腦後。這就是1989年天安門廣場血腥鎮壓之後的情況。在接下來的十年裏,中國經濟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增長,數百萬人躋身中產階級。
然而,天安門事件並沒有像新冠疫情那樣直接影響整個國家。這一次,政府急於忘記並且不容許對其疫情政策進行公開討論,讓許多市民對這一切的意義產生疑惑。上海的一位姓張的癌症專家説,她經常避免在工作中吃東西、喝水和上廁所,以減少感染新冠病毒的機會,然而仍然在去年12月感染了病毒。武漢的餐館老闆熊飛在過去幾年幾乎沒有利潤的情況下不得不關閉了他的10家餐館中的7家。然後在重新開放時,他沒有足夠的員工來經營這些餐館。
廣東北部的監獄官員吳傑森去年因為不被允許在開始在監獄幫助生病的懷孕妻子之前進行為期14天的隔離而崩潰了。在新冠疫情結束後,他預計會遭遇薪資削減;當地政府因為實施大規模檢測和其他新冠疫情政策而資金短缺。“我總是處於崩潰的邊緣,”吳説。“我想每個人都想離開。”
河南的醫生王説,他已經開始為可能到來的第二波疫情備貨藥品。其他人都不想談論這個問題。“他們必須得回去工作,”他説。但當下一波疫情來臨時,他們可能得不到任何其他人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