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即興喜劇故事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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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興需要利他,生活需要利己。Yes And 不僅僅是喜劇規則,還是積極的入世態度。
文|石燦
編|園長
火鍋即興是北京一家新鋭即興喜劇品牌。
它在新冠疫情第一年成立,之後經歷了坎坷又充滿勇氣的成長階段。2022年12月31日,他們在北京一間酒吧舉辦跨年演出,現場好熱鬧。
這是為數不多的線下演出,每個人都帶着相似和各異的經歷相聚於此,個體命運的勇敢底色難能可貴,他們的故事細膩又濃烈。

跨年演出當晚,場地觀眾爆滿 李雪拍攝

讓隊友精彩
酒吧二樓是一塊寬敞的演出空間,椅子、桌子雜亂擺放。開始隊訓了。皮盆戴着圓框眼鏡,上身穿着一件墨綠色羽絨服,黑色直筒褲顯示出喜劇人的幹練和清爽。戴黑色針織帽的人叫小鐘,宅在家裏的日子總沉迷於喜劇電影創作。頭頂留着一撮頭髮的健碩男子叫小六,平時喜歡寫詩、唱歌和健身。他們為即將到來的跨年演出做排練,演出前,門票火爆,許多人沒有搶到票而感到遺憾。説來也奇怪,他們不是隊訓當天演出的節目,而是培養彼此間的默契。這也是即興喜劇特殊之處,每一場演出內容都是隨機產生,“閲後即焚”。

2022年12月22日晚上,皮盆、小鐘、小六在一起“排練” 刺蝟公社拍攝
皮盆是北京新鋭喜劇團隊“火鍋即興”主理人。這是他們團隊三人每週四都要聚在一起的排練時間。
即興喜劇是從美國傳至中國的舶來藝術。再往前追,它興於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插科打諢和啞劇表演是兩大特色。20世紀中葉,現代即興喜劇從紐約蔓延至全美國中產階層,夜幕降臨,三五好友圍桌而坐,參與到戲劇演出中,常常捧腹大笑。現代即興喜劇抵達中國大陸時,最先生根發芽的城市是上海,第一撥藝術傳播者在上海建立起即興戲劇文化圈子後,火種一路北上直至北京。小鐘便是北京本土早期接觸到即興喜劇的人。
2016年,一個叫Eric的即興喜劇老師到北京傳播即興喜劇的種子。人非常重要,他首先尋找到北京電影學院出身的演員,試圖吸引他們進入即興喜劇的門類中。但這批演員身上已有的一套表演體系很難被改變,他只能另尋他路。他把目光瞄準影視劇編劇和導演。小鐘當時在一家知名電影公司擔任編劇,他趁此機會加入其中。
他們幾乎每週去一次Eric在北京望京附近的辦公室,用三四個小時學習即興喜劇的基本知識和技巧。第一次去到排練場地,小鐘特別緊張,“雖然説我很愛喜劇,但我很害怕表演,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很羨慕那些放得開的人。”一共七八個學員,“我肯定是倒數的”,訓練了兩三個月後,開始分組,A組是表現好的,B組稍次,“我被分到了B組,B組的待遇就是不再排練了,A組繼續演出。”
“這東西很有趣,但我的能力還沒達到演繹它的程度。”那時,小鐘心裏埋下了一粒即興喜劇的種子。期間波瀾起伏,當小鐘重新拾獲能力與自信站到舞台上時,他已經擁有兩位最好的搭檔。

跨年演出當晚,皮盆、小六和小鐘在台上演出 一顆薺菜(火鍋即興粉絲)拍攝
皮盆和小鐘是團隊裏的“刺客”,他們善於且勇敢地結束掉表演中的一個場景。小六是“海盜”,台上演員沒有想法時,他會創造出一個新的場景。原本團隊裏還有一位重要成員叫黃泓,他扮演的角色叫“機器人”,“我們天馬行空的想法提出來後,他能把想法變成舞台上的現實。”
“有人負責提出想法,有人負責創造場景,有人負責轉變場景,有人負責讓場景落地,這個故事就成型了。這種‘職責’是流動的,每一場每個人的職責都不一樣。”皮盆説,“它是一個團隊協作的事兒,它不是要你表現你自己,而是要你和團隊成員一起,讓隊友精彩,聚光燈不會照在某一個人身上,而是讓所有人都能被看到。”
他樂於如此。

“我就空有一身幽默了”
皮盆老家在哈爾濱,2019年4月到北京開啓漂流打工生活。他住在雙井附近——蘋果社區3000多元的出租屋裏,步行去央視“大褲衩”大樓上班,每天在路上買一杯星巴克,見識的人都西裝革履。走在CBD核心區,“我也覺得我屬於這裏,但僱傭關係又不是和央視簽約,而是第三方傳媒公司,不可能一直在這裏,感覺挺魔幻的。”
“心不定,什麼時候走,不知道。”皮盆轉念一想,“但手上的星巴克卻又提醒我,我現在還在這裏,每天在CBD上下班的職場榮譽感油然而生,很熱烈地參與到每個前衞的話題中,生怕自己落後,生怕被時代的巨輪甩到海里。”
每天加班到很晚。皮盆始終秉持着“人生由不一樣的體驗組成”的念頭,忙一點也沒事兒,在北京CBD工作,説出去也挺體面。
但皮盆內心深處充滿着自卑。他覺得自己沒有一技之長,説白了,在職場中真到了動真刀真槍時,心裏沒底。每次談到某個人擁有某項專業性特別強的技能時,“我會感到自卑,站在旁邊聽,不接話,又很佩服他們。”
皮盆身邊的同事有不少是1998年生人,他是1988年出生的,“比別人多走了10年路,好像也沒有比剛畢業的年輕人強到哪裏去。”
眉宇間透露出東北男人那種熟悉的躊躇感,他常説:“我就空有一身幽默了。”
2019年4月,皮盆拖着行李從朝陽區去西城區投靠朋友,途徑東城區,順道去單立人的脱口秀劇場看了一場表演。那天晚上,教主、周奇墨、郝雨等脱口秀演員都在。皮盆在哈爾濱聽説過他們的大名,帶着某種朝聖的心態觀看完了演出。
皮盆喜歡新喜劇,小時候也喜歡傳統喜劇。
“我從小就和我爸一起聽相聲,相聲大師師勝傑就在哈爾濱,我們都知道他。春晚上的相聲小品我基本上都能背下來,特別喜歡看,一遍一遍地看。我爸也特別幽默。我和我爸都是屬於接話型那種人,別人來一句話,我能接一句冷幽默的話。”皮盆説,“我不願意多説,總覺得説多了大家不願意聽。”
皮盆在一所私立學校度過了中學時代,每年6000塊錢學費,“挺貴的”。高中那個班級裏,同學都是託關係進的,據説是老師比較優秀。皮盆和同學非常淘氣,他們不像小混混那樣打架、逃課、早戀,他們在班級裏搞笑。
上生物課前,班級同學喊了“老師好”後,所有人不坐下,有人喊“變”,大家開始模仿動物園裏的動物,有人是烏鴉,有人是狗,有人是羊,模仿動物的叫聲。皮盆能模仿小孩子哭聲,還能模仿老鷹鳴叫。上歷史課,老師是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女性,她喊上課,台下所有人喊“老佛爺千歲千歲千千歲”。老師喊“坐下”,學生們不坐,老師必須説“平身”,學生才坐下。
老師也無奈,但又覺得挺有意思。班級有三個主導者,皮盆是其中之一,但他不是衝在最前面的人,而是在身後出謀劃策的軍師。“我們那個氛圍不是比誰的學習好,而是比誰更搞笑,更搞笑的人會被身邊人投來仰慕的眼光。”這對青少年時期的皮盆而言,是一種獎賞。它是無形的,也是最有分量的。
在央視大樓上班,皮盆的工位位於團隊辦公區最中央,其他人都圍着他。不是為了提升工作效率,而是因為皮盆是團隊裏的幽默機器,輕而易舉便能把大家逗樂。
但工作壓力很大,皮盆很失落,很沒有成就感。他向領導請假去參加即興喜劇排練也不再獲得批准,長時間沒法參加排練,情緒非常糟糕。加上與領導有一點點小摩擦,皮盆終於提出離職。

氣質資產
皮盆到北京工作兩個月後,參加過很多種活動,試圖從中探索新大陸。在一個活動招募信息中,他第一次發現即興喜劇體驗課。發帖人叫黃泓。
第一堂體驗課上,十幾個人在一個教室裏體驗即興表演。首先,大部分時間是熱身活動,訓練彼此的信任和默契。
兩個人一組,相互把手放在一起,一個人把眼睛閉上,睜眼人帶着閉眼人在空間裏慢慢行走。閉眼人最初會很害怕,對周邊環境感到陌生,慢慢地,睜眼人會一直用手拖着閉眼人,用手感力度告訴閉眼人,周圍是安全的。閉眼人的安全感會迅速疊加,閉眼人也會信任睜眼人的所作所為。對睜眼人而言,也心懷責任感,不能隨便走,要保護閉眼人。兩人完成任務後,再互換角色。

訓練隊友間的信任感 圖片來自火鍋即興公眾號
訓練方法還有很多,比如,十幾個人在空間裏隨意行走,突然,有人説“我要摔倒了”,説話者的身體便會傾斜。身邊所有人會立馬過來托住傾倒者,“不管你走到哪裏,都會有人立馬托住你。”每個人都會來一遍。
“哇,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一個東西。”皮盆回憶時説,他表現力還可以,最重要的是,它需要團隊協作,不是你要表現你自己。“我在打籃球時,也總是把球傳給別人,別人進球,我比自己投籃進球還要高興。我從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皮盆的生活和工作都在哈爾濱那會兒,經常與一幫一米八以上的東北哥們兒打籃球,他大多時候乾的都是傳球的活兒。即便經常打球,可他們開玩笑總喜歡説“我是你爹”之類的玩笑話。他嘗試過開類似的玩笑,但確實不擅長。彼時,互聯網在國內興起,一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每年過年回哈爾濱,他們打完籃球聊互聯網、聊新媒體,皮盆聊得很起勁兒。
一天,朋友邀請他到央視某欄目組做宣傳工作,他一直在尋找離開哈爾濱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他賣掉手裏的小汽車,放棄哈爾濱平穩安定的生活,揣着八萬塊錢闖北京。到了北京之後才發現,工作壓力比較大,情緒起伏波動也大,心情低落的時候,即興喜劇讓他找到了新的出口。
即興喜劇有幾個必要的基本技能一定要掌握。第一個是要信任別人,第二個不要評判。“這個很重要,不要對自己的一個台詞或者隊友的某一個台詞進行評判,你就在心裏想:‘這些都是別人給我的禮物。’”皮盆解釋説,台上的表演都是即興的,沒有什麼台詞是提前排練好的,大家想到什麼就説什麼。
“我們在生活和工作中本來就很難做到這一點——想説什麼就説什麼,所以,我們要做很多練習幫助大家完成最純粹的表達,想到什麼就説什麼,回答一定要快,答案是什麼不重要,用直覺去説,用自發性去説。”鼓勵型環境是火鍋即興團隊一直塑造和擁護的氣質資產。
第三個是Yes And。整個即興演出是由無數個“And”構成的,所有故事情節都誕生在Yes And 的邏輯中。“你要完全認可隊友給出的信息,然後你再給出自己推動劇情的信息。”Yes And 不僅僅是喜劇規則,還是積極的入世態度。
第四個是犯錯誤。“不要怕犯錯誤,我們很多時候太害怕犯錯誤了,太講究對錯了,但即興喜劇裏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對錯,這裏面沒有輸和贏。”皮盆訓練新生時,專門準備了幾個遊戲讓大家犯錯。犯錯後,他們不是指責對方,而是集體鼓掌,慶祝這個錯誤。
一次,皮盆和隊友演出。皮盆飾演兒子,隊友飾演父親。台上有三個人表演,皮盆把另外一個人認錯為父親,飾演父親的隊友扭過頭來拍了一下皮盆的後腦勺説:“你這孩子,從小就叛逆,總是不拿你的正臉和你爸説話。”皮盆一下子就把正常的人物關係記起來了。隊友幫助他“認清當下的我”,他們把整個故事演完,一個作品也就完成了。
“真正做到這四個原則非常難,我現在也不能完全做到’不評判’的程度。”皮盆説。還有一個練習叫情緒出租車。有一個人扮演出租車司機,後面有三個人乘車,每個人都帶了一個狀態上車。比如,第一個人的狀態是嫵媚,司機與乘車的對話就要慢慢變成嫵媚;第二個人是沮喪,司機需要慢慢變成沮喪。
皮盆對這個遊戲的印象很深。第一次參加體驗課那天,別人給了他一個情緒——騷,“我只要稍微扭動一下身體大家就笑了。大家覺得我挺有天賦的,給了我很多正反饋,很受鼓勵。”
學完體驗課,黃泓開了一個299元四天的系統課。皮盆學完後,開始在北京另一個即興“鬧即興”那裏用業餘時間繼續學習。

“我敢將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
從2018年到2020年,黃泓在一家戲劇公司工作,主要負責公司的即興喜劇項目,做即興喜劇的素人培訓以及負責學員組成的即興團隊的排練和組織演出。在這裏,他認識了火鍋即興初始團隊成員,包括添添、安生、皮盆、藝凡等等,愛麗絲兒和小鐘是更早的時候就認識了。
2020年新冠疫情開始,公司的線下培訓暫停了,他們嘗試做線上即興喜劇直播,效果一般,很多人因為疫情也沒辦法出來參與一起排練和演出。2020年初正當黃泓準備離職時,先前一起組隊演出的女孩兒添添組了一個火鍋局,叫上一幫喜歡玩即興喜劇的朋友吃飯,於是,一個業餘愛好小團隊成立,火鍋即興的廠牌從此誕生。
小鐘在桌上很認真地吃飯,沒有沉浸在話題中(這部分內容我不清楚哈),出於對大家的信任,他立即響應。最初,團隊沒有確定誰是主理人,黃泓主動推動線下排練、演出內容等工作;啓動演出時,皮盆開始負責公眾號運營的工作;添添在四合院的咖啡館裏找了個演出場地,其他人負責招募觀眾、宣傳活動。火鍋即興開始有了自己的正式演出。
火鍋即興第一場演出是在一個小酒吧,2020年8月,他們免費招募了25名身邊人作為觀眾,演出技巧比較粗糙,觀眾也都是熟人,演出效果還不錯。小鐘演完第一場演出,就不再參與,他去做新媒體短視頻了。每一個成員都是火鍋即興的主理人,大家相對有着不同的分工而已。

火鍋即興2020年的演出 圖片來自火鍋即興公眾號
不到一個月,火鍋即興迎來第二場演出,68元一人,一共來了30人左右,最後,每個演員分到手裏一百多塊錢。
離開團隊後的小鐘在抖音做短視頻。起初,流量起得還挺快,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其中。只是,半年過去了,流量越來越差,粉絲掉得越來越多,他有些失落。
火鍋即興團隊所有成員都是兼職狀態,但開始有商演訂單邀請他們到全國各地表演。小鐘看到火鍋即興的成員隔三差五發微信朋友圈,到全國各個城市巡演,一會兒青島,一會兒天津,他想回去了。
小鐘到朋友圈動態下評論:“好懷念啊,你們玩得好開心。”下台階的信號很快被火鍋即興團隊成員識別,2021年10月,小鐘回到團隊一起演出。
“剛回去覺得自己跟不上節奏,丟了挺多東西的,隊友間的默契也不太好,我不太敢上場演出。”小鐘説,“他們的包容心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表演生疏否定我,而是鼓勵我繼續上台演出,他們在幫我。”
所有人的心都往一處使——怎麼才能提升個人表演技能,把火鍋即興做好?他們平時看到好文章、好電影都會分享到羣裏,隨時發,隨時討論,每個人都有自己默認的位置。
火鍋即興成立時,正值新冠疫情第一年,線下演出斷斷續續,線上直播不佳,所有成員都以兼職身份參與演出,鬆散的自覺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2021年4月18日,皮盆離職,決定全身心投入火鍋即興的運營,一切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即興喜劇是我的愛好,又變成了我的事業;他們是我的隊友,又是我的朋友;他們是我的同事,又是和我一起奮鬥的夥伴。”皮盆看待大家的視角不一樣了。
演出效果有時好,有時壞,好的時候所有人都開心,不好的時候,“就很懷疑自己,甚至懷疑隊友。”大家都是兼職狀態時,“玩得開心”最重要,現在皮盆不這麼想了,“怎麼做,我們才能越來越好,一個團隊的演出效果好了,才能有更多人來看,才能有收入。”
他們每個月舉辦一場專場演出,為了保持表演狀態,每週四排練一次。皮盆還不定期開設即興表演工作坊,有學員評價説:“體驗一天的即興表演,它的魅力在於團隊內‘彼此襯托’帶來的成就感,你讓別人的表演變得更精彩更有趣,而讓你自己感到開心。”
黃泓的主要興趣和精力更傾向於研究即興喜劇和提升即興表演。黃泓是在2014年被即興喜劇擊中內心的。他曾參加一個雙語即興工作坊,被即興戲劇傳遞的“Yes And”、平等、接納、開放理念深深吸引,在即興演出中,“需要無條件支持隊友,每個人都以讓同伴發光為目標”。
黃泓在生活中的思維習慣確實也受到影響。他是比較敏感的人,即興影響着他的生活態度、生活方式、與他人相處的方式,他很想把即興戲劇中包含的精神應用到日常生活中,在生活中成為一個合格的“即興人”,那舞台上想必也能做一個更合格的“即興演員”。
只是,他在台上有多沉溺,在台下就有多傷感。他在台上把即興喜劇的理念實踐得再好,到了台下,生活中與人相處的一些固有習慣依舊改變不了。即興需要利他,生活需要利己。他到如今都在努力實踐即興喜劇倡導的精神,“但我依然沒有完全能做到,與人的天性有關,也與身邊環境有關。”
即興喜劇營造的氛圍能包容人性中的“惡”,彼此把對方的言語信息當做禮物,所有參演者都擁有一定的共識訓練基礎,沒有人會突然間質疑對方,台上表演那些時間,好像是一個短暫的烏托邦。
皮盆開始找前輩學習更多經驗和知識,報學習班上課,提升專業技能;演出之前,也會提示隊友給信息、推進劇情。他的前進速度似乎加倍了。每次演出結束,都有觀眾調查表,有成員經常被誇,有成員被説比較尬。整場演出的質量不是看長板,而是看短板,皮盆開始焦慮了,到底怎麼才能讓大家的水平提升,什麼樣的隊友才是最合適的?
2021年11月,火鍋即興有4個男生、2個女生,共6個人。他們報名參加第五屆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經過多場磨合,大家認為4個男生一起表演更絲滑。表演效果確實如他們所料,最終拿到了即興喜劇組季軍。皮盆與他喜劇圈的好朋友,來自單立人的企鵝搭檔表演,獲得第五屆單立人原創喜劇大賽新喜劇組冠軍。他們在專業上獲得巨大回報與獎賞。

觀眾的反饋
這一年,他們把很多人帶進了這個烏托邦。他們每個月至少進行一場專場演出,全年拼場演出、商演近40次,排練超過50次,成員共參加比賽4次、獲獎3次,受邀到天津、鄭州、武漢等6個城市演出。但是,這一年,很多線下演出因為疫情政策被迫取消。事情複雜,情緒更復雜。
這年末,演員藝凡去當劇本殺店老闆,迎來了新成員小六。小六到北京八年,早年進入一家戲劇製作公司做演員,待了三年後離開。後來,他反思離開的原因。
他剖析道,那家戲劇公司表面是藝術追求,但本質上是一家生產型公司,他的長期目標是拿着劇本演繹已經成型的角色。最初,模仿的相似度是一種職業目標,後來成了限制他施展創造力的陷阱。一旦他試圖把自己的個人理解附着於人物,表演風格很容易與上一個成熟演員塑造的風格不像,他因此感到痛苦,負反饋將他的自信心擊碎。
這也是他苦苦尋求一個能包容創造性行為的環境之原因。火鍋即興給了他長期待下去的理由。
小鐘先前掌握的表演技能沒有丟失,只是暫時遺忘了,需要激活。對於重返舞台的他而言,克服內心的恐懼、恢復原來的舞台自信才是最大的屏障。2021年末,皮盆、黃泓、小鐘、小六一起參加單立人舉辦的喜劇大賽,小鐘上台後的眼神從木訥變成主動與觀眾交流,拆解關鍵詞的能力與日俱增。一位工作人員和小鐘説:“你的狀態越來越好,你也越來越自信了,肉眼可見。”
經歷完一年的悲歡離合,皮盆在一篇年末總結推文中寫到:
“即興就是有這樣一種魔力
因為圍繞着它的一切都是關於愛
我敢將自己置身於黑暗之中
因為我的背後是他們——
愛麗絲 添添 發條鍾 黃泓 皮盆 小六 藝凡”。

天賦
相聚終有散,早期成員一個個相繼離開。愛麗絲兒和黃泓是情侶,愛麗絲兒退出團隊後,剛好他們在北京租的房子也到期了,他們決定改變一下在北京習慣的生活方式,想換一種生活節奏,後來黃泓也離開了團隊,他們一起去了遼寧大連生活。
“剛到大連不到兩個月,我租了房子,還處於安頓自己生活的狀態中,從北京帶來的衣服還放在房間的地上沒收拾好。”黃泓的主業方向轉向金融行業,關於即興,大連有一支即興喜劇團隊叫不懂即興,他現在會在線下跟他們一起玩即興。
即興戲劇是黃泓一生熱愛的事業,工作是他現階段人生狀態的選擇。這是他離開北京的一個重要原因。
他在表演時追求觀眾的笑聲,也尋找舞台上的某種意義感和反思性,“我不能接受只是在台上説Yes And,到了台下就不能Yes And,我真的想充分實踐即興喜劇的內在精神。”他常常會陷入某種價值思考中,“現實中確實有一些困難,我能不能第一時間以開放、支持的心態去面對呢?”
“這點(大家離開沒有挽留)我做得不太好,團隊一直以來都是黃弘主要負責內容,小鐘主要負責覆盤,我沒意識到我要不要站出來去挽留他們,或者和他們做一個歡送儀式之類的。”皮盆停頓了一下説,“都沒有。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2021年的團隊成員如今只有皮盆、發條鍾(小鐘)和小六三人,他們私下關係也很好,這種關係是他們玩在一起的重要基礎。但能從他們過往舞台表演上看出一些微妙變化,發條鍾、黃泓、皮盆、小六四人在台上的組合越來越好,與其他成員之間的搭配逐漸減少,溝通機制出現問題,各自對即興喜劇的理解方向逐漸分離。

小六、小鐘和皮盆三位演員在台上演出 圖片來自火鍋即興公眾號
演員協作背後是一羣人對某一種喜劇審美的認同,如果沒法達成共識,即便擁有再多技巧也於事無補。國內即興喜劇有不同風格,有些偏向即興戲劇,講究故事完整度,注重塑造人物形象,觀眾看完一場表演,像看了一場戲劇似的。即興喜劇的首要任務是讓觀眾開心,在此基礎上追求故事完整度與塑造深度人物。
表演時,靈感關鍵詞都是觀眾給的,他們一直在規避“屎尿屁”等話題。
在一場演出上,有觀眾一直給一個拉屎放屁的詞彙,皮盆巧妙地説:“怎麼總是這些帶味兒的,咱們換一個。”用一句玩笑話遮掩過去了。
“這大大違背了我們的藝術審美和價值判斷。我們有一個技巧叫聯想,a to b、a to c,通過廁所聯想到尿急,通過尿急想到緊張,我們就可以演一個關於緊張的故事了。我們沒有規定觀眾給一個屎尿屁,我們就必須表演拉屎放屁。”
即興喜劇很需要天賦。“一個找對老師、不斷練習的即興喜劇演員,肯定也是受歡迎的,但天賦對於即興喜劇演員來説,才是真正的上限,決定了演員能飛多高、能走多遠。”一位資深即興喜劇觀眾説,目前,國內大部分即興喜劇演員都不是所謂“科班”出身,但都是經過培訓和不斷練習/演出頻次的捶打技術,這就是“下限”。
天賦是裝不出來的。在小小的劇場裏,演員非常吃觀眾緣,演員的一舉一動都是在做自己。皮盆説,“如果你的價值觀不對,或者你是某一個地方特別油膩、特別狡猾,都不行。有人特別努力到各個學習班學習表演,花了好幾萬塊錢,最終效果還是差強人意。”

跨年演出當晚,台下觀眾樂不可支 一顆薺菜(火鍋即興粉絲)拍攝
皮盆尋找和確認自己的天賦花了30年。進入社會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4S店賣車,站在門口迎接客人,他不願意站崗接待客户。相約陌生人去尼泊爾爬雪山遇上8級大地震,趁免籤機會順道去了一趟印度,一路南下到了斯里蘭卡。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獨立行走的記憶片段。
回到哈爾濱,繼續到4S店賣車,“幹了一年左右,我發現銷售賣車真不適合我,我覺得不受人尊重。”
互聯網興起的2015年,皮盆把去尼泊爾旅行的經歷寫成遊記發到哈爾濱當地一個網站,老闆賞識,邀請他到網站工作。從此,他便開啓了自己與互聯網新媒體的從業道路,後來,還在哈爾濱酒吧街賣過烤串,進入當地一家互聯網公司負責開拓商家。沒多久,互聯網公司拿不到投資,負責人給他們放了個假,“實際上是不行了,要解散。”
皮盆和一個同事去泰國和印度尼西亞旅遊玩了一圈。他們與5個荷蘭人搭夥兒一起去爬林賈尼火山,三天兩夜,有嚮導和背夫幫他們背帳篷和做飯。站在柏油路邊拍照時,皮盆一不小心摔到溝裏,腿上鮮血直流,擦了擦,繼續上路。他們越往山上走,火山灰越多,往上跨一米,滑下來半米,沒拿登山杖的皮盆,腿部肌肉直接痙攣。
“完全沒有退路,兩邊都是懸崖,完全靠意志力往上走。”同事體力不支,在半途休息,皮盆最後與5名荷蘭人一起從夜裏走到了凌晨,看到了太平洋升起來的日出。
時至今日,皮盆都記得在第一家4S店賣車時,組長是一位年長三歲的姐姐。她經常帶着大家在店裏講笑話,皮盆接話茬的能力一絕。她説過一句話:“小呂(皮盆本名呂鵬),你除了工作啥都好,我給你花錢,你去學二人轉吧,多少錢我都掏。”
哪想到,皮盆決定辭職去旅行時,大姐直接微信給他轉了 8000 塊錢做啓動資金,“她想讓我替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北京遇到即興喜劇前,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談話間,他突然惆悵起來:“我覺得大部分人這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的喜好和天賦,芸芸眾生能找到自己的興趣點,並且用一生去完成和塑造它,應該很難。”
皮盆還挺羨慕那種人的——他有忘年交,能高瞻遠矚幫他看一看未來的道路。
“這些我都沒有,從來沒有。”皮盆用許多年尋找自己的興趣和擅長點,回過頭來,好像是“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