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獸停服，35歲的代練該如何送別青春?_風聞

作者：雷斯林 公眾號：雷叔寫故事 / raistlin2017

如果可以的話，老王想在1月23日停服前的最後2個小時，再和當年的兄弟們一起，站在部落主城奧格瑞瑪，在世界頻道上噴一次網易或暴雪，就像2009年罵九城一樣。

那一年，幾乎全世界的魔獸玩家，都在前往遊戲內的北極，為擊殺巫妖王而歡呼。國服卻因為代理商九城和母公司暴雪的糾紛，及審查等諸多原因，導致巫妖王相關遊戲內容，遲遲不能開放。

彼時的國服玩家，就像那年因甲型H1N1流感而被封在校園裏的大學生一樣，困在舊版本的地圖裏依依北望。據淘寶上的一位魔獸代練回憶，那時，沒課的學生相約着翻牆出去上網，因為校內只有一個翻牆點，牆角下排了很多人。

照片提供者：點點

因為巫妖王版本的英文縮寫：WLK，剛好是中文“忘了開”的拼音首字母，隨即有玩家把張學友的《忘了愛》，改編成了魔獸特供版的《忘了開》：

“我們一直都忘了開，忘了大洋兩岸其實同時代。”

01

我沒有目標！我需要一個目標！

從05年開服到現在，老王在魔獸裏扮演過很多角色，人類盜賊、牛頭人戰士、獸人死亡騎士……最終他的身份定格在了淘寶魔獸代練。

早在三個月前，老王就從一個有內部消息的客人口中得知，魔獸可能又要停服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開。

2009年，魔獸國服更換代理商期間，就曾停服53天。

作為經歷過一次停服的老玩家，他不認為這種名利雙丟的事情還能梅開二度，結果現實狠狠地給他上了一課。

“巫妖王也就圖一樂，真懷舊還得看停服。”

除了不能再和當年的兄弟一起去網吧開黑、再因為打遊戲被初戀甩一次，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13年前，老王還是對前途感到迷茫的應屆生小王，如今有兩個孩子要養的他在奔四的年紀，再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點卡停售後，老王的死亡騎士已經無法登陸游戲

不開服就沒收入，對於在魔獸裏搬磚的代練而言，這無異於一場大災變。這場大災變切斷了老王們的經濟來源，同時剝奪了服務器所有玩家體驗另一種生活的權利。

在魔獸裏，想要通關一個由精英怪和boss組成的地下城副本，一般需要坦克（T）、治療（奶）和輸出（dps）三種不同職能的玩家組成5人小隊，相互配合。

坦克扛不住怪的傷害，團滅；沒有效率的治療和輸出，也會團滅。

老王依舊記得，自己剛接觸魔獸時根本不懂這些。20多級的時候喊了兩個同校的哥們兒去網吧，因為糟糕的隊伍配置，被團滅了無數次，全憑着年少頭鐵，硬是通宵打穿了副本。

清晨，當他回到學校時，正趕上食堂開始賣粥，喝粥時他全身顫抖，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因為激動。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打本是要講科學的，“難怪聊天頻道總是在喊‘來戰士’，原來戰士是T。”

現在，老王成為了自己小家庭裏不可或缺的T，卻很快就要沒有地方拉怪了。就像在魔獸裏，對着空氣釋放技能，角色會打破次元壁告訴他：“我沒有目標！我需要一個目標！”

代練的本質，其實就是替人實現目標。

如今大多數在淘寶上找魔獸代練的，都是30～40歲的中年人。生活和遊戲只有一個能跟上版本進度。

工作、應酬和家庭，瓜分了他們的世界，無法再細細品味年少時最喜愛的遊戲，只能藉助代練這條捷徑。

又或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目標。

老王接待過這樣一位客人，因為之前一起玩的兄弟們都走了，他便自己玩了12個死亡騎士，一個人撐着公會不散。

來找老王，是為了應戰其他工會，讓他幫忙上線撐場面。老王就像一個僱傭兵，受僱於一個孤獨的國王，為他一個人的王國而戰，守衞着只對他一個人有意義的疆界。

02

沒有人能與兄弟會抗衡？

另一位淘寶代練，醋寶，和丈夫正是一起做“野生代練”時認識的。儘管當時兩人分處西安、重慶兩地，但醋寶還是決定跨越千里，去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這個遊戲曾經促成無數人在線下相識，對於玩家們而言，一段值得信賴的關係，就是在戰歌峽谷扛過同一面軍旗，去荊棘谷蹲過敵方的小號，一起戰鬥，一起團滅。

在註冊淘寶店之前，醋寶和丈夫一起接代練的單子每個月都能賺3萬左右。但野蠻生長始終不是個辦法，在“野生代練”和玩家的私下交易中，騙局時有發生。

他們需要一個能讓其他玩家看得見的背書，就像魔獸於二人的這段關係中，給了她義無反顧的勇氣。

於是，淘寶店成了他們展示交易誠信和服務質量的憑證。

懷舊服剛開時，醋寶幫客人排隊

作為一款2005年就開服的遊戲，在平均生命週期僅2.5至4年的網遊屆，魔獸世界的年紀已經太老太老了。哪怕用“百歲老人”比喻，都顯得過於年輕。

2019年懷舊服開服之後，湧入了大量想再體驗一把青春的老玩家。這也為淘寶代練們帶來了一次久違的銷售波峯，光替人排隊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曾經的網吧少年，都到了而立之年。當夜晚來臨，他們坐在熄火的車子裏，並不急着上樓，在一個人的空間中，任憑回憶瘋狂地對自己發起衝鋒：印着魔獸logo的可樂、煙霧繚繞的網吧、語音頻道里團長氣急敗壞的罵聲，以及永遠湊不齊的風臉和蛋刀……

懷舊服開服之前，魔獸國服玩家的總數約為89萬，相比起巔峯期時500萬國內玩家總數，已屬蕭條。懷舊服開服一週之內，國內玩家總數再次突破百萬，其中懷舊服就有約60萬人同時在線。

恍惚之間，“回來了，都回來了！”

就像過年回家，發現多年未見的兄弟們都分散在老家附近，可以順道一一拜訪，抑或來一場遲到的小聚。

遊戲還是那個遊戲，兄弟卻未必還是那個兄弟，曾經的純粹可能已被歲月卸載。

早期魔獸廣告

在點點的淘寶店裏，他遇到過多次，有人找他練幾個懷舊服賬號，談好價格後，又加價報給當年和自己一起打本的兄弟。

點點對此見怪不怪：“能怎麼辦呢？年齡大咯，得賺錢啊，我又沒有退休金。”

最終，一切還是要回歸生活。步入中年的男人，總幻想着有天再和兄弟們去網吧打怪開荒。但當那天真的來臨，在熱鬧的泡沫過後，似乎大家也真的玩不動了。

懷舊服，更像是一場魔獸世界和中年人的迴光返照。

如今好了，這些天南海北通過淘寶店重聚的情義，無論純粹與否，都會隨着停服，再次變成一堆代碼，藏匿在無法訪問的服務器裏。

從此過年回家只剩一條路，從機場直通家門。

於是一些玩家和代練，開始到別的服務器創建角色，繼續在早已成為習慣的魔獸裏，找一個目標，就像上一次停服時那樣。

2009年國服停服時，一個叫星辰的國服公會，在台服拿下了新版本boss高難度下的世界首殺。

此事一度引發轟動，使中國玩家得到了全世界魔獸玩家的稱許。

儘管彼時國內的許多人，對《魔獸世界》仍抱着“電子海洛因”的刻板印象。但據點點回憶，在此前後，淘寶店的註冊選項裏多出了“遊戲代練”的標籤。

如果説魔獸是一代人的快樂，淘寶是一代人的消費和營生，那麼淘寶上的魔獸代練，就是試圖從快樂裏摸索營生之道的人。

03

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朋友！

點點是魔獸世界的第一批淘寶代練。

畢業前，他在一個淘寶店主的金團裏做打手。在代練這行裏，出錢找代練的客户被稱為老闆，所謂金團，就相當於一個老闆請了一批武林高手，護着他去探險尋寶，也就是打BOSS、拿裝備。

2012年畢業後，點點沒有選擇同齡人的路——找份“正式”工作或者考編制，而是回到老家當起了全職代練。

每個年代都有貪玩的年輕人，但不是每個年代都會待他們寬容。

在電競和直播尚不發達的那些年，這些揹負着“玩物喪志”罵名的年輕人，為數不多的生計之一，便是在淘寶上接遊戲代練的單子。

那時“新職業、新興行業、自由職業者”，這些體面的稱呼還和他們無關，人們給他們的標籤很有限，比如：社會閒散人員。

2007年的紐約時報稱當時的魔獸代練為“金農”

好在這個沒有名分的工作，能給他們帶來可觀的收入。

點點回憶，“當時同學去鄭州做儲備店長，不包吃不包住，一個月1800，我代練一週都能賺個一千四五六的，多的時候能賺兩千多”，唯一不好的就是得每天坐在電腦前，打遊戲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

行業的野蠻生長，伴隨而來的是灰色地帶。

為了更有效率地賺錢，腳本出現了。這實際上是一種作弊機制，只要開着電腦，角色就能自動打怪、做任務升級。很快，這種破壞遊戲生態的腳本，開始盛行於整個代練行業。

一個200元的訂單，如果用腳本操作，成本只需4元。一台五萬多的電腦，一天能開150個號。

就像魔獸裏地精的口頭禪那樣：“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朋友！”

風險在於，玩家的遊戲賬號可能因此被查封。於是有人想出了“半手工代練”這種話術忽悠玩家，所謂半手工，也就是上號的時候手工一下，剩下的都交給腳本。

很快，在所有能做代練生意的平台上，出現了大批因為腳本被封號的玩家，淘寶也為此查封了大批掛羊頭賣狗肉的代練店。

2015年青島一家不需要人操作的腳本工作室，圖片來自於網絡，拍攝者：胡馮彬

這種為賺錢犧牲玩家利益的方式，點點無法接受。2016年結婚後，他註冊了自己的淘寶店單幹，只做純手工代練。

彼時的老王正處於人生低谷，創業失敗的他為了養家餬口，在福建送起了外賣。

一次去網吧送外賣時，老王發現，顧客竟是曾和自己一起玩魔獸的兄弟，“魔獸代練能賺錢”，兄弟説，於是他就默默地站在椅子後看了一晚上。

“這樣一來，就有更多時間陪孩子了。”老王想。

那晚以後，他拿出了送外賣存下的兩千多塊錢配了台電腦，成為了一個“野生代練”。

當時的代練市場魚龍混雜，各平台都有人在做，“野生代練”更是不在少數，價格浮動較大，同一個項目千人千價。

老王的報價基本是按心情來的。但不穩定的價格往往只能做一次性生意，最終老王也像點點一樣成為了一個淘寶店主。只是在他加入的時候，淘寶的價格已經被點點等前輩們“卷”得非常透明瞭。

04

願你的刀刃永遠鋒利。

其實早在這次停服風波之前，代練們的魔獸旅程已經在精神上結束了。

“一起玩的人越來越少了，你説這是不是魔獸變老的原因？”點點説。

和現實一樣，賽博世界的告別總在不經意間。奧特蘭山谷的每一次衝鋒，奧格瑞瑪門前的每一次插旗，團本開荒後的每一次晚安，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老王還記得，2008年5月12日，他正在網吧和公會的兄弟們一起打副本，團隊裏有幾個人突然掉線，當大家吐槽服務器又抽風的時候，世界頻道上有人問：“剛剛是不是地震了？”

那幾個掉線的賬號中，有的人再沒上過線，如今依舊躺在老王的好友列表裏。

2012年，陪點點走過整個大學時代的公會解散了，會長在QQ羣和公會頻道里，發了一則沒有人回應的通知後，那些公會成就列表裏的服務器首殺榮譽，隨着集體的消失，變成了一堆被刪除的數據。

從那時起，點點突然有種感覺，魔獸世界裏好像只剩下了自己。

用醋寶的話來説，“沒有一個朋友般正式的告別，就是不玩了，突然就不上線了，QQ也不説話了，空間也不更新了。”

離線超一年的好友，如今已不會顯示最近上線時間

代練們很難再融入當下的玩家羣體，在魔獸變老之前便已不再年輕。就像奧格瑞瑪裏的獸人老兵，穿着落後於版本的裝備喃喃自語：“願你的刀刃永遠鋒利。”

自從靠魔獸賺錢以後，老王越來越難感受到單純的遊戲樂趣了，一切都被消磨成了賺錢驅動的疲勞感。

“回不到過去了，潛意識裏覺得不賺錢玩它幹什麼？”

但多年後，他還是去外地拜訪了幾個魔獸裏的兄弟，當年的盜賊在永安開了個門店，帶他釣魚、教他用彈弓打野雞，洋洋得意地告訴他：“我老婆生孩子那段時間，喝的雞湯都是我打的！”

點點這幾年一直在玩別人的賬號，反正也沒人和他一起玩了。後來他發現，樓下的鄰居也玩魔獸，就和他年輕時一樣，現在依然靠做“野生代練”來供自己的孩子唸書。

兩人偶爾會在樓道里點上一根，聊聊孩子，聊聊疫情，但關於魔獸似乎沒有那麼多話題。

當年手把手教醋寶玩魔獸的姐姐，最近兩年在QQ空間上傳了很多小朋友的照片，醋寶才知道，當年對方是因為結婚而離開了魔獸。醋寶問，“什麼時候再一起玩魔獸？”對方答：“要生活。”

每個代練都有類似的感受：當年玩時有多熱鬧，現在練號就有多孤獨。

那個時候，滿地圖都是小號，打怪可能要去搶，路人之間真的會通過喊話來交流，同陣營的玩家會順手給新人套個增益buff，或是用郵件給素未謀面的小號寄幾個揹包……

忘了也沒關係，祝你好運：）

如今，整個地圖除了NPC就是自己，和玩單機遊戲什麼區別，彷彿置身於《楚門的世界》。

經歷過懷舊服的短暫繁榮，國服玩家的數量又回到了遞減的軌道上。今年年初，國服玩家數已跌至約35萬。

代練們大多是最老的一批魔獸玩家，他們的朋友早已離開。

他們自己，卻為了生計，不得不繼續留在艾澤拉斯大陸上，重複着索然無味的戰鬥。

05

王權沒有永恆。

疫情期間，親戚中那些在家帶娃的寶媽們，也加入到點點的淘寶店裏，做起了簡單的代練工作。比如：幫客户挖礦、採藥、跑日常……

一天幾十塊，一個月也有一兩千，主要是有時間能照顧孩子，錢不多，但在小縣城吃飯是絕對夠了。

圈內大佬估算，這次可能的停服將影響包括遊戲代練、主播等相關從業人員高達40萬人。

網易宣佈停服消息後，鄰居去了富士康，“聽説那裏一天能給到300多”，這是他和點點説的最後一句話。

談到未來的打算，點點想過轉戰亞服、美服等其他服務器。如果一直不開服，就考慮做其他遊戲的代練，至少淘寶店還能接單。

老王的焦慮稍多一些，畢竟有兩個孩子要養。

他考慮在淘寶上再開個賣實體商品的店鋪，比如賣鞋子什麼的，假如有人下亞服的單子，他也能接。

醋寶決定先和老公休息一段時間，最近店裏剛爆了個單子，“有些人不在乎未來是否停服，只在乎此時此刻。”

雖然身為代練，但她還是會在客户下單前，鼓勵對方自己去做成就，“遊戲裏的成就，或許就是大多數平凡人生命中能觸碰到的，為數不多的閃耀時刻。”

每個被現實生活壓得抬不起頭的人，都曾在艾澤拉斯高喊着“獸人永不為奴！”或“為了聖光！”，和戰友們一起衝向強大無比的燃燒軍團。

即便是在淘寶，這個以消費和生意見長的平台上，也能看到玩家們對奧格瑞瑪和暴風城的依依不捨。

就像時代的註腳，人們可以從淘寶上那些熱銷的商品和消失的品類裏，看到當下的潮流和人們生活方式的變遷。

遊戲亦不能逃過被數據解讀的命運，從當年如日中天的魔獸世界，到現在年輕人所熱衷的吃雞、王者、LOL、原神。

人到中年的魔獸代練們，完整經歷了端遊的沒落和手遊的崛起，親眼見證了娛樂方式由慢到快的節奏轉換。

曾經端着泡麪、盒飯坐在電腦前的場景歷歷在目，如今他們卻已為人父母，勒令孩子放下手機專心吃飯。

他們一直都知道的，魔獸總會有做不下去的一天，就像巫妖王倒下後，泰瑞納斯所説的：“王權沒有永恆……”

沒有任何行業能在淘寶上永遠年輕，但淘寶上永遠都有年輕的行業。淘寶是魔獸代練們夢開始的地方，也是他們夢醒時分的退路。

隨着停服的日子越來越近，《最終幻想14》《激戰2》等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遊戲裏，逐漸湧入大量“魔獸難民”，但這些“難民”的留存率並不高。

在停服前找到風水寶地的魔獸玩家們

他們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可以打發時間的網遊，還是一個能和當下和解的目標。

至於那些從未見面，也不曾告別的朋友們，共同戰鬥的歲月，使他們值得這一句祝福：

願你的刀刃永遠鋒利，即便在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