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劇版《三體》第 1-4 集?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01-16 10:41
以目前釋出的預告片和前四集,簡單地談幾句個人的主觀感想。
一個較為樂觀的情況是,僅從預告片思路與前四集的放出內容來看,電視劇版的創作者們似乎已經建立起了一套相對完整的表達思路。以目前階段而言,我們當然很難據此斷言電視劇版本的完成度與還原度究竟幾何,但現在至少可以説:電視劇版在可實現的範圍內,儘量地靠攏了原作的內在落腳點,試圖走好那條名叫“葉文潔“的危險鋼絲。
當然,它採取的方式不免有些隱晦,以閃回的方式遮掩着漏出一些紅岸基地的影子,向觀眾托出葉文潔青年時代的碎片,試圖與看過原作的讀者建立起“會心一笑”的默契。但無論如何,在可允許的程度內“給到這些東西”,便是最首要的優先事項。
在預告片裏,”注視的眼睛“是主創們格外強調的要素。我們看到了葉文潔眺望信號發射器的眼睛,汪淼凝視太陽的眼睛,一眾角色平視攝像機的眼睛,並最終回到了葉文潔發射信號後,仰看太陽的眼睛。被稱為”心靈的窗户“的眼睛,是表達人物情感的重要途徑,對眼睛的突出,無疑意味着作品中“主觀內心與個體情感“的顯要地位。以此出發,上述鏡頭便有了豐富的表達含義。
首先,是連接起預告片首尾的最重要元素,葉文潔的眼睛。在葉文潔的眼中,聯絡潛在的外星人的信號發射器與太陽,是她在現世中遭遇打擊後的全新”希望“之寄託,混雜着“絕望”與“希望”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後者恰恰是前者的後續。這帶來了人物情感的“不確定性”,內心世界的“隨機不可控”也正是人類擺脱不掉的本性。在原作中,它引導出了各種或積極或消極的結果,與“科學規律與天文定理”這一宇宙中客觀存在,不以主觀能動性為轉移的恆定事物,形成了貫穿三部的對比。從客觀存在出發,人類被三體的科技封鎖形成了必敗的結果,三體的社會運轉形態與社會中個體行為邏輯的整體客觀性則帶來了其必勝的根源,第三部則提供了無法掙脱的維度跌降,直到最後作為拯救宇宙的“唯一途徑”的歸零。
而這一切,又受到了人類“主觀內心”的影響,絕望讓葉文潔給人類帶來了三體入侵的“必敗局面“,同時也是葉文潔在看到三體真正目的後的內心變化,讓她向羅輯暗示了轉敗為勝的關鍵”黑暗森林法則“。而第二部裏,面壁者們”封閉內心“後的理性計劃,因自身與外界民眾的主觀情緒化行為,或露出馬腳,或直接破壞。而羅輯則以對莊顏母子的私密愛情為潛在動力,方才達成了對三體的黑暗森林威懾。第三部的主角程心,則一次次地以自己的主觀情感做出推翻“客觀正確解法”的“拆台”行為,直到最後乾脆因五公斤的私情而埋下了宇宙重啓失敗的風險。

可以看到,《三體》突出了一個客觀與理性的強大,但也反覆表現着人類主觀情感之必然不確定性對客觀存在的潛在影響力。在原作中,時代不停推進,世界不斷升級,“客觀”不斷發展,從地球上的某一國一直到了整個宇宙,但穿插其中並在每一次的關鍵節點將之引導向不同方向的,卻是人類內心---也由被電視劇保留下來的“火雞與射手“兩則寓言做出暗示----的”隨機搖擺“。在漫長的歲月與擴大的舞台中,人心的”變“成為了永遠不變的事實,在對結果的影響力上壓制了所有看似不可抗拒的客觀真理,成為了最後毀掉宇宙重啓大業的”永生死神“。
而整個作品裏最能體現人心之變的,恰恰就是預告片裏重點呈現的葉文潔,以及前四集裏已然在閃回中“偷偷”出現的紅岸基地,記載了葉文潔青春的瘋狂年代。在此平台上,她對地球的絕望感才能夠被濃墨重彩地細緻呈現,開啓”人類必敗於三體“這一經由科技壓制與封鎖後的客觀結果,進而引領出一系列的後續表達。在第二部的開頭,她又產生了對三體的失望,進而對羅輯萌發了直覺一般的“情願相信”,引導出第二部結尾羅輯對三體的階段性勝利,推翻了此前基於客觀理性的結果。從預告片的資源分配來看,葉文潔應該會是主創們細緻處理的重頭角色,從演員的選擇上也可以窺見這一點。以動畫版的操作為參考,這顯然是一個大膽的決定,但也是相當必要的。有了一個相對完整保留下來的“葉文潔角度”,作品才能擁有通向內在表達的關鍵鑰匙。
葉文潔在第一部小説裏感受到的,是那些上位者由私情而導致的不可靠,從背叛她的雜誌記者,到試圖勸服她未遂後醜態畢露的中央領導。這讓她對人性,以及由人統治的社會體系產生了不信任,無法剝離感性主觀因素的權力“神化”會帶來災難後果,無法做出基於客觀理性的正確判斷。因此,她自己變成了她眼中的“神”,三體人,在地球的化身,用剝奪自己私人感情的方式殺死了愛自己的丈夫楊衞寧,捍衞自己認為的正確事情:迎接真正的神,三體人,打破由某個人強行登上神位統治的世界。
然而,在第一部的後半段,第一階段給出的“神”也被打破了。領導地球三體組織的葉文潔,自己終究也是有感情的動物,提到死於計劃的女兒楊冬時,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妙眼神。也正是她自身的不確定性,基於感情的動搖,讓她在迎接三體人的同時,又將黑暗森林法則暗示給了羅輯,表現出了內心的自我矛盾,與一直追求絕對正確的理性背道而馳。而與她對應的三體星組織,也不是她理想中的神。
可以説,第一部的水平極高。對於人權文明證偽原因的落腳點,是作者親身經歷過的瘋狂年代,讓他的描述具有第二部後半段與第三部中不足夠的細緻與落地。這也帶來了作者在寫法構思上的遊刃有餘,帶來了地球和三體文明的對仗互文,葉文潔對“更高科技級別的人治權力體系”希望的建立和再破滅。它以對人治世界體系的破“神”主題出發,展現了人心感性之於“正確”的侷限性:葉文潔對人類與三體的相繼失望,對應着預告片裏---這同樣是不易的“漏出”---其妹在“熱情澎湃,臨敵居高,揮舞紅旗,慘遭射殺”後象徵着“青春錯付於信仰”的墜落,以及原作裏小將們“誰來向我們道歉”的無奈發問。
三體人步人類社會後塵的“神位”打破,讓葉文潔追求的“理性統治社會體系”無法被實現。世界上不存在沒有任何私情與內心搖擺而全無不確定性的統治者,社會的存在本身即是受到人情影響的非正確、非確定之物。其發展方向和變化決斷往往無關於客觀好壞利弊,並沒有那麼多道理,而是出於“想這樣做“的感性,成為神明的統治者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人的自封為神,葉文潔和三體人都是如此。而到了後面兩部,依然是對此的延續。
整部系列設立了一個個被看作“無感性之神”的存在,再將他們一一推翻。所有的個體統治者,都是不理性不正確的,而整個宇宙裏唯一的理性與正確,便是“所有人都是感性存在“帶來的巨大搖擺性與毀滅的未來,這便是由各種不確定之生命體組成的宇宙裏,僅有的永恆規則真理,是永遠生存的死神。這也回到了第一部的結尾:葉文潔看到了伊文斯私藏的三體人資料,意識到她所以為的那個用理性讓地球變好的“神”,其實只是想殖民地球的侵略者。
而從手法上,我們也能在葉文潔的幾個鏡頭中看到頗為”影像化“的處理特點。葉文潔凝視信號發射器的時候,她以側臉入鏡,且被明暗對比強烈的光線籠罩,這讓她的眼神乃至於表情,都顯得朦朧起來。而在結尾,正面鏡頭下的葉文潔凝視太陽,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了麻木的絕望,但手卻擋住了大部分的臉龐,又讓這種絕望的情感似乎被遮掩了許多,讓她更多的表情變得不可見。甚至,如果再進一步,這個收束預告片的重要瞬間,也許有着相當豐富的含義:太陽既是地球的要素,同樣也是連通三體世界的交流渠道,葉文潔對其凝望帶出來的複雜情感,便成為了“對地球”與“對三體”的複合存在。除了對眼睛的畫面處理之外,當老年葉文潔出場時,她冰冷生硬的“地球三體組織領袖”外表之下,其身形被大角度的傾斜構圖所表現,也暗示了其內裏的遊移可能性。
這樣的角色選擇與表現手法,讓人對影視版的內容呈現有了更多一些的期待值。並且,除了葉文潔之外,其他人物的眼睛,也具有了各自的內容表達含義。汪淼,史強,司令的眼睛,是他們面向三體入侵而懷有鬥志的積極情緒的表達,與老年葉文潔那種“獲得無數資料後篤定三體必勝”的眼睛構成了主觀思想與客觀判定上的對比。主觀內心的對比,也正引導出了預告片的劇情側重:人類與三體的對抗。無論是台詞,還是兩陣營人物在站位、面朝方向、凝望太陽的眼神,還是更直接的軍事行動,都是如此。在表層上講,它提供了作品面向大眾所必備的“娛樂屬性”,讓敍事線索變得直接明快。而延伸開去,這種對抗則可以成為人類主觀情感對抗客觀規則的具象途徑。葉文潔與伊文思的態度,與史強和汪淼一次次強調”勝負仍未可知”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而預告片裏強調的“蟲子”概念,從“你們是蟲子”的字幕,到史強身邊飛起的昆蟲,再到“螞蟻”的被提及,也是對人類“主觀力量”的強化-----第二部的開頭,葉文潔向羅輯暗示黑暗森林法則時,“平行剪輯”裏穿插的正是螞蟻憑藉主觀直覺而找到“迷宮”出路的片段,並在該作結尾處“羅輯與萌生情感的三體觀察員的相會”時,以“螞蟻向天空揮舞鉗子”的瞬間定格,形成了首尾的呼應。昆蟲與螞蟻都是渺小的,是三體人眼中無異於“蟲子”的人類,但它們卻可以向高空中的“上帝”發出威懾,讓其退縮,向天舞鉗的螞蟻便是仰頭逼迫三體人的羅輯。而這也正是預告片裏強調的“對抗”的內在結果。
在第一部裏,汪淼將承載着羅輯的職能。從前四集裏楊冬的出現,我們已然可以看到這一點。對楊冬這一表層劇情改編中容易“優化精簡”掉的回憶角色,電視劇似乎意識到了她的潛在重要性。汪淼與羅輯,恰恰擁有着類似的情感驅動力----原作裏反覆出現汪淼對楊冬的隱秘情愫,因楊冬遇害而萌生對抗三體的念頭,正是羅輯保護莊顏的對照。這種對抗,將是對人類主觀力量的莫大強調。這樣的表達,可以説是對原作小説前兩部的內在呈現。
在預告片中,我們也能看到對“對抗”的另一種呈現方式:對三體世界的正面表現。《三體遊戲》出現了,並以汪淼凝望太陽的揮手與使用VR遊戲機的揮手而連接起來,讓汪淼彷彿通過遊戲而直接完成了“經由太陽聯繫三體星”的過程。而三體星中標誌性的“三個太陽”,也以巨幅畫作的方式表現出來。這無疑是非常重要的看點。不僅僅是由於三體星提供的“科幻感”設定,也包括了原作中相當精妙的內在表達設計。
監聽員與葉文潔的高度對應,兩大段劇情的映射關係,是第一部最出彩的設計。它揭示了葉文潔之於三體人的“地球化身”屬性,更暗示了二者的對等---三體人與葉文潔一樣,有意識地追求理性,崇尚規則,但終究無法完全剝離人性,就像通訊員那樣。1379監聽員接收信號的部分,和葉文潔部分的描寫一模一樣,暗示了二者的對等。恆紀元亂紀元切換的外部世界對應了葉文潔所處的環境,孤寂封閉但隔絕外部混亂的監聽站,則對應了葉文潔眼中的紅岸基地。
有趣的是,在這一系列的對等裏,三體世界擁有科學理性,剝奪無用的情感,但“葉文潔”卻有良好的人性,和地球世界與葉文潔的各自狀態完全相反。這本身就説明了人情的隨機和不穩定---地球世界和三體社會,強調同樣的東西,去掉個體而強調集體,但這種體系其實都是由“人”控制的,是人就無法消除人情的隨機反應,三體和地球都無法避免。三體首相無法避免對人類無必要的殺意,瘋狂年代也無法避免個人意志。
最高層三體人口中的“上帝”是三個太陽,人類這邊的“上帝“則是三體人自己,擁有着同樣的“隨機性“----“上帝”沒發現我們,我們才以為自己發現的規律存在,實際上這只是上帝沒發現我們的偶然,一旦他有了幹掉我們的想法,我們就是主人要殺的雞。三體那邊代表上帝的“三個太陽”,帶來了恆紀元和亂紀元的不確定運動。而人類這邊的“上帝“三體,則在偶然發現地球后迅速決定了人類被消滅與殖民的種族命運。
因此,在三體和地球的層面上,人掌權的社會系統同時被否定了,其中的隨機性太強,而絕對的鐵律則是不存在的。葉文潔受到的幾次人情變化,自己對楊衞東的人情變化,否定了人情的恆定,寄希望於她眼中“更加文明”的三體社會,但也必然失望。作為她的對映體,1379監聽員寄希望於人類社會的理性,“不要回答”,但葉文潔的復仇和絕望也會讓她失望。
第二部和第三部,當然無比宏大,無論從表面劇情還是內在表達都是如此。動畫做出它們,當然很可能給到優秀的感受效果。然而,第一部,恰恰是這一切的奠基,也是這整個三部曲要回歸到的最終落腳點。葉文潔和三體人的對照,葉文潔對三體人的態度,葉文潔自身的變化與無法完全變化,於三部曲而言十分重要,是完成度最高也最細緻---這部作品的一大不足,就是高概念化之下的“不細緻“---的表達部分。而第一部,也是作品進入未來之虛構語境後,再落回到具體現實所指的結果----以個體之“神”的意志為唯一主導的瘋狂年代,是不具備其宣稱的“絕對正確性”的。
事實上,對劉慈欣原作的影視化改編,在其原作的基礎上進行重整,構建起自身獨立而完整的表達系統,從而實現相對優秀的完成度,市面上已經有了成功的先例。《流浪地球》的電影化改編,聚焦了”對世界的大愛“與”對家庭的小愛“這一角度,用相當中式的內核對接大眾,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第二部也將接力登場。
簡化,整合,聚焦,實現對原作的內在對接。從預告片裏,電視劇版《三體》展現了相當多的表達潛力。它的對象是三部曲的恆定內在主角,而敍事系統則可能是以第一部劇情框架而整合出的,對第一部與第二部之內在的同步再現。
當然,僅僅是簡短的一部預告片與前四集成片,我們很難完全把握電視劇版《三體》的全貌。但目前可以説的是,預告片給出了主創們的很多設計構思與實現手法。它們或許不是原作小説的全部,但卻以自己的角度切入,創造了對其內裏主題的對接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便已經足夠讓人對電視劇版抱有再多一點的期待。
看上去,它已經走上了那條名叫“葉文潔”的鋼絲,用多少有些遮掩的方式做出暗示。是否會摔落尚屬未知,但只有拿起平衡杆,邁出第一步,才能站在《三體》的起點線上。直面它,而不是迴避它,是所有---任何形式的---《三體》創作者必須擁有的意氣。
就像走鋼絲表演所需要的一個來回,葉文潔與紅岸基地,是《三體》展開科幻世界的起點,也是《三體》歸於現實意義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