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惡法非法vs惡法亦法”之辯的評析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01-17 08:54
(按:因為講了一些做辯論指導和培訓的經驗,很多人加我好友,大多是説想多聽我講“辯論技巧”。
然而,有心人不難看出,很多時候我講辯論,重點講的不是狹義的“辯論技巧”。比如這篇文章的後半部分,其實是將這場“惡法非法”與“惡法亦法”的辯論賽作為資本主義文化生產的一種形式和一種產品進行了初步的分析。
資產階級的文化生產,有一個重要策略,就是要生產出像這樣一些看似激烈但實則正是為了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秩序的爭論,從而將原本反資本主義的力量限制、分化、規訓於其中,使其不再構成對資產階級的真正威脅。
工人階級當然應該獨立提出自己的議題與主張,同時對資產階級提出的那些議題也不能完全不參予或置之不理,而應該通過參予、借用、重新定義等方式進行介入,並揭示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在這些議題上的內在矛盾。)
2018年新國辯“惡法非法(正方:香港中文大學)vs惡法亦法(反方:中國人民大學)”之戰,中國人民大學的失利,再次暴露了我在《一場早期辯論賽的技術與背景分析》中所指出的那個問題:
中國大陸某些高校的理論自信幾乎完全喪失,不敢旗幟鮮明、理直氣壯地講馬克思主義(而人民大學正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大重鎮),結果“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自家的理論反而被對方用來審判自己。
這場雙方對於“惡法”的概念沒有什麼爭議。正方(惡法非法)的兩個點是:
1.認為“惡法非法”,並拒絕遵守惡法,不會像有人擔心的那樣,導致大家不守法紀,依據自己善惡偏好自行其是。因為人們選擇是否守法本來就有風險、成本等很多個人考量,現在講“惡法非法”,只不過多了一個善惡的考慮,並讓人在按照惡法做惡事時(如納粹統治下艾希曼參與屠猶)少了一個“我不過是在守法”的藉口。
2.“惡法非法”會減弱守法的一致性,但這個代價換來的是已經越來越精英主義、法條主義的過度精密的法律體系有了更大的靈活性,使具有正義感的一般平民從法律的被動服從者變成了法律的主人。
反方則認為“惡法亦法”和“惡法非法”一樣,已經用善惡觀念來對法作了評判,承認了惡法是惡的,也認為惡法應該被改變。唯一區別在於,“惡法非法”主張不把惡法當作法,就會在法制軌道之外乃至通過暴力方式來加以改變;而“惡法亦法”派則主張尊重惡法之為法的地位,在法制框架內按照程序去改良。
雙方激戰的焦點,主要在於:
“惡法非法”與“惡法亦法”這兩個觀念,誰更能促進惡法的改良?
正方認為:把惡法當作法,採取“先服從再説”的態度,猶如商家不管賣給你什麼,你先買了再説一樣,“惡法”就沒有動力進行改革了。唯有把它不當作法,進行抗爭,才能真正施加壓力促其改革。
反方則認為:對惡法,應該把它當作法,但可以採取“非暴力不合作”態度。例如對種族隔離法,馬丁·路德·金就是採取這一態度,一邊違抗它,一邊仍然接受其制裁,而並沒有進行暴力革命。
然後正方説“惡法非法”的觀念也並不一定導致暴力革命或無政府狀態,因為惡法也可能只是少數法條,而不是整個法律體系。我是以法律體系中的善法來對抗惡法。
反方則堅持認為:
1.法除了善惡,另一核心是秩序,不能為了個人心目中的善惡而顛覆秩序。暴力革命已經過時了,那些對法不滿的人,大多是温和的不滿,一旦知道你認為“惡法非法”而想用暴力顛覆之,他們就不會同情你了;
2.如果法律體系真的出了問題(如納粹德國時期),我們只有持守“惡法亦法”的信念,在改良政治時,才會真正“治本”,去改進相應的法律土壤,而不是簡單歸咎於某個統治者如希特勒的“惡”,正如我們堅信“惡人亦人”,承認正是人才有這樣的惡性,才能直麪人性中的惡,才能對人進行教化和改良,而不是把“惡”都歸咎於非人的魔鬼。
打到這裏,就學理或邏輯而言,我並不認為反方處於下風,反而感覺反方對這個辯題開掘得比正方更為深刻一些。
但我又分明感到,正方説的東西更能為大家所接受,因為它確實更符合人們心中樸素的正義感:
1.人們有權反抗惡法;
2.這種反抗不必循規蹈矩去顧忌什麼“程序正義”。
《水滸傳》裏,有祖傳丹書鐵券的柴進的叔叔被惡吏高廉的小舅子欺壓,柴進想“放着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而李逵則堅決認為那些“條例”是不可信的,揮舞着他的一對板斧吼道:
“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
別看黑旋風頭腦簡單,世間不平的根源不正是被他心直口快地一語道破了嗎?
正方敏感到了這一點,所以正方四辯詹青雲在結辯詞的結尾,以厚達一千餘頁,讓學税法的她都難以看出其中每一條善惡的美國税法為例指出,現代的法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極容易被精英階級操控以對付普通人的體系:
“當一個體系用法的名義為一個階級利益作維護的時候,我們更應該思考自己與法的關係。”
你不覺得這很大程度上正是把黑旋風的話用一種比較文雅的方式説出來了嗎?
而這其實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
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是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而對於被統治階級而言,它本質上就是“惡”的,所以他們不必將其當作自己的法來認同(當然可以利用),更不必對其奉若神明。
而反方中國人民大學,整場都在無視或迴避馬克思主義的這些基本原理,把“惡法亦法”解釋成了無論如何都要守法,哪怕改法也要按照“條例”,小心翼翼地改,決不能越軌,決不能革命。
這給人的觀感非常軟弱,而且和歷史事實相距太遠。
大陸高校學了幾十年的馬列主義,本不該這樣軟弱和缺乏歷史感,但這就是事實。
當然,正方香港中文大學也是儘量不提革命,儘量説我們雖然認為“惡法非法”,但我們也不是無腦莽漢,我們只是認為惡法不配叫“法”,改好了才是法,這樣才能促進法的改良。
但他們畢竟還是沒有像反方那樣完全否定revolution的必要性。
所以反方沒有勇氣追問正方:
“如果惡法就是不可改良,該怎麼辦?你們是否主張革命?”
因為他們自己更加無法面對這個問題。
我想,這就是反方這一場失利的更加根本也更加隱秘的原因。
辯論賽中你持什麼立場,是抽籤決定的,本來説明不了什麼問題,但雙方在辯論中對自己立場作什麼樣的闡釋,是可以説明問題的;雙方在討論中共同聚焦或共同迴避一些什麼事情,就更能説明問題了。
這場辯論中,其實雙方都怕提革命。這説明:
“惡法非法”與“惡法亦法”之爭,本質上是一套話術。
在西方的學界,它就是這麼一套話術,但包裝更多一些,表達得更晦澀一些;而在這場辯論中,雙方為了在短時間説服人,都不得不刪繁就簡,提綱挈領,去掉了很多包裝,讓人們能較為容易地看出這套話術的基本邏輯。
這也可見,西方對我們的文化戰或者説意識形態植入,是有不同形式的,也是有不同對象的。
那些大部頭的著作夯重而晦澀,偽飾重重,但學術內容確實也更為豐富和深厚,是針對人文社科專業的人羣的;
而演講、辯論等等更為集中鮮明、單刀直入,偽飾較少,是針對非人文社科專業的更廣大的普通人羣的。
這兩類人,如果都只注意對方特意針對你的那一層面的東西,都容易落其彀中而陷入“信息同温層”。
所以我們如果是無產階級的教育者、宣傳者,就要兼顧這兩者,既不能對前者望而卻步,也不能對後者嗤之以鼻,而應該在兩者的比對中發現和揭露真相。
既要多讀書,又要關注這些幾乎是圖窮匕見的爭論,這樣你就更容易看出:
這套話術的要害,在於無論是“惡法非法”方還是“惡法亦法”方,都把“惡”限制在“法”上,讓人以為社會問題只在法的良惡而不在經濟基礎等更為根本的地方,讓人們去幻想一套超階級、超歷史、超經濟基礎的所謂“良法”來解決一切問題,這就掩蓋了社會基本矛盾,取消了革命的必要性。
但相比之下,“惡法亦法”其實是更接近真理的,因為它能夠引申出這麼幾點:
1.世界上只有現實的法,沒有什麼只善不惡天公地道的“自然法”;
2.現實的法是統治階級頒佈給全社會維護自身利益鎮壓被統治者的,所以它一定會有某些人羣所認為的“惡法”;
3.你眼中的“惡法”有兩種情形:
3.1如果你是統治階級,或你不是但與統治階級的矛盾還沒有達到特別尖鋭的程度,這時“惡法”對你來説的“惡”還是局部性的或可以調節的,那麼“惡法亦法”這一觀念有助於你像反方説的那樣,在尊重它的法的性質前提下,對它進行改良——只是這樣説的時候,似不宜像反方那樣只一味強調按程序來,而應強調我們只有將惡法當作“法”,但它是不太合格的法,我們才能以“法”的標準來要求它改好,正如我們要承認不合格的學生也是學生,我們才有責任也有理由以學生的標準來要求他當一名合格的學生。當然,這一點需要創設情境去渲染。
3.2如果你與統治階級的矛盾達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例如你是十月革命時期的俄國工人階級),那麼“惡法”之惡對你來説就是根本性、全局性的了,那麼這時“惡法亦法”會告訴你:決不要幻想一個什麼“非惡法”的“自然法”來替你出頭(“惡法非法”總是以“有不是惡法的良法或自然法存在”為前提的,而此刻這正是需要打破的幻想),而應該認識到你認為的惡法就是這個現實社會的真正的法,而統治階級會用它全部的文武力量來維護這個法。這時,你要做的不是去哭訴“天哪,這哪裏還像個法!我一定要翻箱倒櫃搜山檢海去找到真正的法。”,而是想清楚“好,你就是法,但那又怎麼樣?我現在要乾的就是“無法無天”的革命,已經準備好了進行最艱苦、最英勇的改天換地的戰鬥。”換言之,這時,“惡法亦法”才真正告訴你“丟掉幻想,準備鬥爭”。
這個3.2是人民大學不敢説的,因此他們終於擺脱不了被動、受審的局面。
這和30年前的南京大學真是如出一轍。
“鹿鳴於野”羣裏,有幾位同學(不是我校的)激烈抨擊了他們所認為的宣傳部門“尸位素餐”,不接地氣,乃至念歪經、唱跑調的問題。
這些問題如果存在,都需要引起重視。
我也曾感到過一些問題,很多就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是我自己的問題。
好的教育者和宣傳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好的思想者。當你成為了一個好的思想者,你的表達就有了無盡的源頭活水,稍微訓練一下溝通和管理技能,就可以勝任教育和宣傳工作。否則,你就會永遠徒有其表,名不副實。
所以今天的宣傳教育者如果存在問題,首先不是一個講述方式的問題,而是一個“貧血”的問題,是知識貧血特別是思想貧血的問題。
大家現在看到了:
這種思想貧血也發生在(甚至有可能首先發生在)那些“頭部”的名校、精英身上。
這或許是因為,這些地方的很多“精英”認為自己最有希望也最有資格被西方或資本勢力所接納,因而首先形成了那麼一種“在國人面前裝作獨立思考,實則在西方面前放棄獨立思考”的風氣吧。
所以我們這些非名校的同學也不應妄自菲薄。
我們老老實實學習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並運用它來分析各種問題——這恰好是許多以“精英”自居的人所最為欠缺的但也是最強有力的獨立思考。
結尾,我還是想説:
我説的這些只是個引子,大家要學到真本事,一定要認真閲讀馬列經典著作。
比如今天我談的這些,相關的理論基礎和分析工具,建議大家首先讀恩格斯《反杜林論》第一編“哲學”之“九 道德和法。永恆真理”、“十 道德和法。平等”和“十一 道德和法。自由和必然”(附圖)。
而且寒假有時間的話,還應該把這整本書認認真真啃下來。
你一個人啃嫌寂寞,可以和你的室友、同學抱團一起啃。
這會很有意思,也很有意義的。
坦率地説,這個功底,足夠讓你“秒殺”絕大多數你現在認為了不起的“精英”、“思想者”、“大人物”了。
因為:
真理是最平等的東西,它是不挑出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