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是否你還相信科學_風聞
静易墨-静易墨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静易墨01-19 07:48
三體故事裏,有個叫“科學邊界”的組織,他們講了這樣兩個假説:
“射手”假説。神槍手在一個靶子上,每隔10釐米打一個洞,生活在靶子平面上的二維生物,因此發現了一個他們所處世界的定律——宇宙每隔10釐米,必然有一個洞;

“農場主”假説。農場主每天中午11點給火雞餵食,於是火雞中的科學家總結出,每天中午11點,就會有食物降臨。但在感恩節這天,食物沒有降臨,農場主把它們都捉去殺了。

按科學邊界的説法,這兩個假説涉及宇宙規律的本質。
如果18世紀的英國哲學家休謨穿越到三體故事裏,他會喜歡“科學邊界”這個組織。休謨曾説,如果歸納法要成立,需要預設的前提是,我們這個世界有“齊一性”。所謂“齊一性”,只指未檢測的對象與已檢測的對象在某方面存在相似性。用物理學的語言説就是,物理規律具有時間、空間平移不變性,實驗今天做,明天做,在哪做,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丁儀跟汪淼做的那個枱球實驗,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要如何證明世界有“齊一性”?
經驗告訴我們,世界有“齊一性”,而經驗來自於歸納法。
這就成了循環論證,邏輯上説不通。休謨把這個疑問拋了出來。
從平常人的視角看,休謨是在抬槓啊,常識可以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論證?可是,如果人類是用常識解決問題的,那還要哲學幹嘛呢?
歸納法的確是脆弱的,即使你看到一萬隻天鵝是白色的,只要出現一隻天鵝是黑色的,“天鵝這個物種是白色的”,這個經驗結論就不再成立了。
休謨的質疑,在當時引起了轟動,他幾乎把哲學給掀翻了。哲學是科學之母,掀了哲學,科學也就失去了根基。

休謨就像來到地球的第一顆“智子”。
後來康德用著名的三大批判回應了休謨,算是把哲學救了回來。但休謨的陰影卻沒有完全褪去。高能加速器“非自然”的實驗結果擺在了楊冬這些理論物理學家面前。那支黑天鵝,還是出現了。
OK,我們當然可以説,微觀層面的“非自然”,跟宏觀世界又有什麼關係呢?“智子”説到底還是顆質子,能對宏觀世界造成的影響極其有限,即便理論物理學失去了實驗武器,對那些物理學家來説,也不過是事業的終結與理想的幻滅。世界很大,人生很長,選擇很多,生命不該只有物理,走上絕路就等於放棄了更多的可能性。一個堅強的人不該如此,那些走在科學最前沿的人,按理説,本該足夠堅強。
這可能確實是大劉的審美偏好,他作品中的科學家大多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為科學獻身,為真理殉道,實乃一般操作。這點在他的短篇小説《朝聞道》裏體現得最為明顯。但如果一部小説中的角色行為真實可信,他們的選擇顯然又不該完全由作者的個人喜好決定,你必須要為他們的行為找到更客觀的解釋。


微觀世界的運行規律,作為宇宙的底層構架,尚沒有被完全搞清,但關於它們的成果也一直在反哺、修正着人類認識世界的思想鏈條。若是微觀與宏觀真的可以各玩各的,篤信決定論的愛因斯坦,就不會為“上帝擲骰子”的遊戲困擾半生,就不會帶着EPR佯謬向哥本哈根學派興師問罪,那麼,大劉也無法從量子糾纏現象獲得“智子”的靈感,而三體這部小説也就不會存在。
這套邏輯還算嚴密,但這又能説明什麼呢?
在《三體》第一部的故事裏,人類遭遇的是關於世界第一性問題的認知顛覆,觸及的是世界觀的根本。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供了一個經典的比喻:
囚徒從小長在一個山洞裏,背縛雙手,不能回頭,所能看到的只是背後火堆照耀下,自身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於是,在囚徒看來,牆上的影子是唯一真實的事物。柏拉圖並不是想説,人類只能看到影子,他想説的是求知——人類要轉身發現火堆,要走出山洞,看到世界的本質。
裹挾數千年的文明成果,人類迫不及待地向宇宙揮動雙手,帶着一份身處洞外的自信,眺望的是更加廣遠的世界。但那些“非自然”的實驗數據卻在證明,更可能的現實是,眼前搖曳的五彩斑斕不過是姿勢豐富了一些的影子,人類的雙手依舊被綁縛。對科學家們來説,這當然是莫大的諷刺,代表人類追求理性光輝的他們,到頭來卻發現,最終的結論可能是,理性並不存在,世界可以被隨意篡改。

當然了,這只是他們的事情,如果人類的情感可以共通,我更傾向於認為,他們跟我們一樣,當不起這份虔誠。從認知趣味上講,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對於底層代碼的重寫也並不關心。雖然薛定諤是討論三分隨機性話題最常出現的名字,但高能加速器的數據結果,確實不會影響到庫裏去北岸花園投出10中1。宏觀世界,應用層面,大家該幹嘛,還是能幹嘛。如果ETO沒有被一鍋端,伊文思掌握的資料沒有被人類得到,大部分人類不知道三體世界的存在,在水滴到達地球前,大部分人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普通人所延續的,也是本該有的人生軌跡。除了理論物理,這個世界歲月靜好。
或許吧。
三體人還是笨了一點。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沿科學,所吸引的也大多是高級知識分子,而這些人並不是地球上的大多數。沒有謀略能力的三體人,或許意識不到,摧毀普通人的世界觀,對於封鎖人類世界有更大的意義,也有更穩固的效果。
不該揭下神秘面紗,向人類袒露身份的。
臨近星系的高等文明,這很酷,也很有壓迫感,但終歸是個可納入科學與理性序列的凡間物種。ETO口中稱“主”,卻也清楚此“主”的指代只是相似,並非原意。凡間物種文明間的差距在科技,而科技這東西終歸有邊界,有邊界就有應對的空間。
三體人應該做的是,直接向人類宣佈,他們就是上帝。
現代人不信神,不敬神,那是因為有科學給他們撐腰,讓現代文化敢於剝奪“神”的神聖性,於是,神可以是賣唱的,也可以是穿性感絲襪的。但如果把科學打掉,那又是另一回事。三體人擁有創造“非自然”現象的能力,除了擾亂粒子對撞實驗,智子還擁有視網膜成像技術,“篡改”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能力,以及,最重要的,開全圖的全知能力,而這正是神所擁有的根本能力。

這些能力足以在任何人面前創造“奇蹟”,進而重構人類的世界觀,讓人類回到篤信神明的年代。到那個時候,ETO的成分就不會再侷限於高知階層,所有人都得加入到這個組織中來,進而讓它成為真正的、唯一的宗教。
那會有什麼不同?
篤信科學的人類,即便科學被“鎖死”,他們也不會放棄抵抗。科學雖有高低之分,掌握科學的物種卻沒有高低之別。一方屈服於一方,只是因為另一方有更強的暴力,無法從心底認同這種關係。只要尚存一線希望,弱勢一方就會尋找翻盤機會。
但篤信宗教的人,要如何反抗一個真的能降臨“奇蹟”的神?
想想希臘神話中,那些強大的英雄,在神面前的脆弱,彼時的人類在文藝作品中,亦不敢想象“人定勝天”。被超自然力量支配的人類,以不能左右命運的方式開啓了史詩,而文明進化的一步步標誌,正是人類將命運漸漸掌握在了自己手裏。當科學不是被“鎖死”,而是真的“死掉”的時候,人類在精神上就回到了命運寄託於祈禱和虔誠的遠古年代。這樣的屈服,才是真正的由內而外的屈服。

科學在物理上的鎖死,跟在精神上的死亡,不是一回事。這也是為什麼,理論物理學家大批自殺的現象,在三體後面的故事中沒有再出現——當人類知道超自然的力量並不存在,科學仍是宇宙的主宰時,他們再次鼓起了勇氣,即便他們暫時是落後的一方。
所以,重要的不是科學是否已經可以解釋全部——科學距離那個邊界,永遠會有一些距離——它總會有一部分被“鎖死”。
重要的是,是否你還相信科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