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義眼女孩走紅後,很多人寄去了自己的眼睛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01-20 13:25
作者 | 安德里
來源 | 最人物


燈光昏暗的房間,粉色薔薇從女孩眼前滑過。黑暗中,最先亮起的,是她的眼睛,藍色、會發光、會閃爍的眼睛。它能變幻成紅、綠、紫、白等不同顏色,或直接當手電筒用。
會發光的右眼,成為90後女孩昕瞳尋找同伴的暗號。越來越多的人找到她,其中絕大多數,都因種種原因,只有一隻眼睛能視物。
昕瞳發光的右眼也不能視物。18歲那年, 一場意外,讓她永遠失去了一隻眼睛。對於已練舞十年的舞蹈生來説,原本的夢想和職業生涯就此夭折。
18歲前,她在春晚類節目和北京各大綜藝的舞台上起舞。如今,她的右眼一片空洞。空間感變差,容易踩空,崴腳。技巧性太強的動作,會讓佩戴的義眼片飛離眼眶。
她的世界縮成2.5維,夢想被迫轉彎,可她決定和命運和解。
於是,眼前的世界又變了。


那些聲音迅速湧向她。鼓勵,驚歎,還有越來越多的諮詢和求助。
他們曬出自己的假眼,詢問昕瞳能否幫忙改造。眼片躺在手心,薄薄一片,眼白、血絲、虹膜一切都與真正的眼睛無差。也有人失去一隻眼睛後,礙於種種原因放棄佩戴義眼片,但現在,他們改變了主意。
吸引他們的,是昕瞳像手電筒一樣閃着光的右眼。
昕瞳的改造靈感,源於一個外國博主。對方因癌症失去左眼,安裝義眼後,將其改造成手電筒,還稱它為適合在黑暗中閲讀的“鈦骷髏燈”。
這太酷了。一個月後,昕瞳有了會發光的眼睛。對她來説,改造很容易,只需一個磁吸燈就能完成。
手從眼前劃過,眼睛亮起。十幾秒的視頻,只有配樂,沒有解説,卻迅速在全網傳播起來。數萬人湧向評論區。
昕瞳會發光的眼睛
機械飛昇,神之義眼,賽博朋克天使眼。這隻會發光的眼睛被賦予無數新的名字。網友們建議昕瞳在眼片里加微型監控、電腦,向更賽博的方向進化。
他們更好奇,如何才能擁有一隻這樣的眼睛?
而留言裏躺在手心的義眼照片,清楚提醒着所有人,這不是一隻真正的眼睛。
義眼,先天性眼球缺失或因疾病、事故導致眼球萎縮、變形、摘除的單眼人羣,佩戴的假眼。它不能恢復視力,只能修補眼睛和麪部缺陷。
更多時候,一起修補的,還有他們走在人羣中的尊嚴與自信。
在中國,單眼視力障礙人士超過500萬人,需佩戴義眼的將有近百萬人。昕瞳是百萬分之一。2013年,18歲的昕瞳因一場意外,永遠失去了右眼,也失去了作為舞蹈演員站上舞台的機會。
現在,那盞聚光燈又一次亮起。她成為一名義眼片製作師,站在了能被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發光的眼睛,吸引了許多單眼人士或他們的家人朋友。但他們並不想變得特別,而是想變得平常。戴上義眼片,看起來和普通人無異。
昕瞳的工作,就是定製這樣的眼片。仔細比對眼睛的尺寸、顏色,繪製虹膜、血絲和黃斑,確認眼神的方向,盡最大可能一比一還原每個人的原生眼睛。而眼片標準,與自己右眼的眼片無差。

工作中的昕瞳
她的工作室開在北京亦莊的眼科醫院旁邊。郊區新城,道路寬闊,街邊飯館、便利店都沒什麼人,只有眼鏡店門前圍滿測視力的人。附近的房租因靠近醫院漲了不少。
小區、街邊、醫院,昕瞳常能看見父母帶着兩三歲的孩子看病。有些小朋友還沒好好打量過這個世界,就因為眼癌摘除了一隻眼球。
昕瞳也會在工作室看到他們。一個五歲的男孩,剛做完眼球摘除手術。因為誤以為又來了醫院,常躲在母親身後。最初,一旦碰觸他的眼睛,他就嚇得大哭。清楚緣由後,他仰頭詢問:“阿姨,你能給我做一個漂亮的眼睛嗎?這樣我的眼睛就回來了。”
眼片佩戴後,比起孩子,更激動的往往是父母。終於可以放心回家了,有了與常人無異的眼睛,就不必擔心孩子回去後被説三道四,再受傷害。
成年人一樣怕被傷害。有的女孩進門時,壓低帽檐、碎髮遮眼或眼神一直躲閃。一隻太假的眼睛,帶走了她們的自信。
也有人把百分百還原眼睛,當成事業。有女孩來昕瞳的工作室前,輾轉廣州、深圳、武漢等多個城市,換了七八家機構的眼片,希望做出完美的眼睛。昕瞳用了正常製作兩倍的時間,最後,女孩給她打了95分,沒達到她心中的滿分。
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一模一樣的眼睛。昕瞳會拒絕那些做一模一樣眼睛的要求。“做不了,假的終究是假的。”

昕瞳製作的眼片
失去的人,希望有機會一比一還原缺失的眼睛。雙眼正常的人,卻開玩笑稱,想將一隻真眼換成會發光的假眼。評論區立刻有人回覆。
“我和你換。如果有一隻正常的眼睛,我的人生或許會不一樣。”
“我也一樣,做夢都想知道兩隻眼睛看世界的寬度是什麼樣子。”

18歲那年,昕瞳看世界的寬度被縮減了一半。此後6年,她戴着眼片,卻幾乎沒怎麼關注過消失的右眼。
那牽連着她不可實現的夢想。
2013年年末,昕瞳隨父母回山西老家過年。過往春節時,她和舞蹈學校的同學常在北京準備各類演出彩排。父母家人守在電視前,在星光大道或某個央視的晚會里,尋找起舞的女兒。
難得回家,昕瞳捲了頭髮,換了新衣。可忽然失靈的剎車,把她甩出車外。疼昏過去很多次後,再醒來,她被要求在眼球摘除的同意書上簽字。昕瞳想盡力保住看不見的眼球,卻得知,再耽誤下去,會影響健康的左眼,導致永久失明。無路可選。
術後,太陽穴、眉心、肩膀、腿,都被縫了針。全身的痛感襲來時,昕瞳首先想到的還是右眼。它被用紗布擋住,連黑色都看不到,只剩空洞。
“我才18歲,眼睛為什麼一下子就沒了?”
眼前不一樣的世界讓她煩躁不已。
她形容自己能看到的世界被縮減為2.5維。距離感和空間感變差了。走路不能走直線。下台階會因估算錯高度而踩空。暗一點的地方要開手電筒。水經常會倒在水杯外。
還有一些事,嘗試後才知道不可為。羽毛球、網球凡是空中拋來的80%接不住,投籃幾乎不中。她還看過一場3D電影,戴上眼鏡,眼前影像重重,什麼都看不清,她堅持到散場,暈暈乎乎。此前,醫生從未告訴她,這些做不了。
右眼發脹的眼片讓她想落淚。她一度進入自衞模式,敏感,容易發脾氣,不願出門。父親勸她出門走走,她立刻嗆聲:“下去幹什麼?讓別人看我的眼睛嗎?”
父母無法分擔難過,只有陪伴。母親變着法做好吃的,父親每次回家給她帶禮物,一束花、泥人或小零食。家人把她當平常人對待,昕瞳開始有意識地改變,聽歌,健身,重新練起舞蹈基本功,隨着身體一點點發生變化,自信也回來了。半年後,她主動提出回校。

昕瞳返校時,還帶着紗布
球類運動打不好,她不再堅持。可她還想繼續跳舞,哪怕她再沒可能成為舞蹈演員了。
從小到大,她為此吃過很多苦。小學時,她參加過各類興趣班,堅持下來的只有跳舞。升初中前,十歲出頭的女孩,設法説服了父母,一個人來北京封閉式管理的藝校學舞。
十五六歲,那些不能回家的新年,她和同學們每天6點起牀,深夜12點回校,穿着舞蹈服蹲在演出場地的各個角落吃盒飯,休息時,就直接躺在地上睡一會。演出沒有津貼,但昕瞳總是報名最踴躍。她長得漂亮,需要表現力的舞蹈尤其擅長,總能入選。
受傷後回學校,昕瞳沒再過舉手。她想,舞台燈光下,展現出的是不美觀狀態,會被人看到。她覺得沒人會選她,漸漸也不愛上舞台了。
可她沒有一天放棄過跳舞。她還要為此吃更多苦。
空翻、平轉,曾經熟悉的技巧性動作動作,如今變得費力,撞到牆、踢到鐵桿或摔倒、崴腳變得稀疏平常。
課後、吃飯時間、節假日,她用了原本兩倍的時間,帶着一身傷和常年作響的腳骨關節,再次重新熟練掌握那些技巧。

昕瞳練舞
也會有意外發生。中國舞中,平轉是必學技巧,對轉速有很高要求。一次課上,快速的旋轉中,眼片從眼眶飛出。她第一時間停下,捂住充血的眼睛。室友們滿教室地幫她尋找眼片,剩下的20多名同學一臉疑惑地看着,小聲討論,連老師都不明白眼前的一幕。
又一次,她想起自己和別人不再一樣的人生,在宿舍放聲痛哭。
那之後,她開始意識到,眼片也需要保護。

2019年,昕瞳戴了6年眼片後,才發現那是隻並不合適的眼睛,甚至有損容貌。
此前,她很少仔細打量右眼。
車禍後最初半年,她怕被人看出兩隻眼睛不同,在眼片外又遮了一層紗布,蓋住整個右眼。欲蓋彌彰的做法,反而讓不懷好意的路人衝她喊:獨眼妹、海盜。她大聲懟回去:你全家都適合當海盜。
眼片飛落後,昕瞳開始避免太過劇烈的運動,以保護它。但僅限於此。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舞蹈和未來人生上。

健身成為昕瞳的解壓方式
眼片限制的高難度動作,影響了她的藝考。畢業求職,簡歷也屢屢被拒之門外。最後,一個舞蹈輔導班的老闆被她的自信感染,決定錄用她,從前台做起,到助教、老師。即便如此,依舊有家長偷偷找老闆抱怨,希望換老師。昕瞳不肯後退,幾個月的試用後,家長找到她道歉,承認過去對她存在偏見。
那時,昕瞳的義眼一眼就能看出與正常眼睛不同。孩子們知道她受過傷,面對新來小朋友的提問會幫忙搶答:老師的眼睛受傷了,你還問老師會傷心的。
相比其他舞蹈老師,昕瞳的起舞反而給了小朋友們更多的自信和感染力。而昕瞳也從小朋友那,獲得了更多把內心打開的勇氣和自信。
2019年,昕瞳認真對鏡打量,這才逐漸意識到,她的義眼不美觀,甚至是不太合適的。眼片顏色和她正常眼睛顏色不同,眼睛分泌物增多,眼腔發炎,還長了許多息肉。
她試圖尋找補救的辦法,查閲文獻、資料,去醫院、相關機構諮詢,還加入了單眼人羣的羣聊。
過去6年,她陷在自己的難題裏。第一次,她發現有這麼多同伴。眼睛的原因,讓昕瞳迅速交到了許多朋友。他們有共同話題很多,共鳴點也相似。只有一點,很多人比她想象中還要自卑。大部分是因為那隻缺失眼睛和太假的眼片。她看了看自己的眼片,確實也很假。
昕瞳原本只是詢問意見,結果發現,之前不合適眼片傷害了她的眼睛,眼台需要摘除。眼台是眼睛的支撐底座,摘除後,假眼睛會明顯凹進去。手術後,昕瞳的右眼戴上眼片也不能轉不能眨眼了。在受損的眼睛情況裏,這是相對較差的一類。
昕瞳又戴上了眼貼。這次,沒有害怕和焦躁。她有了前行的方向。

昕瞳
2020年,昕瞳放棄了每天8小時的高薪舞蹈老師工作,投入全部精力學習義眼片的專業製作技術。
在她看來,這是一門真正有意義的技術。更重要的是,她就是義眼佩戴者,更能感同身受,瞭解眼片的意義,也比任何人更想做出逼真的眼片,幫助和她一樣的單眼羣體,還原容貌,重拾自信。
作為同伴,她清楚知道那些隱秘而不被包容的求職困境。考公務員、教師崗位受限,哪怕通過筆試面試,也有很大概率在體檢環節出局。不合適的眼片會導致嚴重的大小眼、分泌物增多,有時只是眼片本身看起來假,就會被用人單位拒之門外,連服務員都做不了。
市場上又良莠不齊。昕瞳當年聽信所謂專家推薦,最後卻摘除了眼台。這幾年,她聽到了更多人的講述:態度差的、敷衍的、眼片材質差的。
雙眼正常的人覺得,戴上就行,別要求太多。單眼缺失的人才能體驗到,那隻太假的眼睛,帶來的是指指點點和工作、生活、婚戀自信的全面崩塌。
從基礎的色彩學起,每一步都經過上千次訓練。缺失右眼,讓昕瞳對色彩沒那麼敏感,她去學繪畫,反覆琢磨色調。眼白、虹膜、紅血絲粗細走向,再一筆筆還原眼球的模樣、顏色,每一步都要想辦法無限接近那隻真實的眼睛。而她的眼睛,是最好的練習對象。
學習兩年後,昕瞳做出了合適自己的眼片。新的眼片不再壓迫下眼皮,眼睛的顏色、眼神的方向都無比自然。
鏡子前,昕瞳逐漸接受並喜歡上那隻不太一樣的眼睛。
如今,她的眼睛有時呈現銀白金屬的質感,有時像手電筒或霓虹一樣發光、閃爍,有時會戴上《火影忍者》裏進化後的萬花筒寫輪眼。還有些時候,如果你盯着她,會發現她的瞳孔裏藏着一個振翅欲飛的百變小櫻。

昕瞳的小櫻眼片
她不介意那些詫異的眼光了。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更多人看到她和她的科普,少走一些彎路,更早一點直起腰前行。不要再被焦慮和自卑支配。

微信列表裏的紅色提示彷彿永遠消不完。人們發來眼片圖和自拍前,總會先問一句,是昕瞳本人嗎?
他們循着視頻找來,視而不見助理的聯繫方式,只相信這個和他們情況一樣的女孩。
最初拍視頻記錄時,同行前輩笑她像醜小鴨一樣在出醜,會被人暗地取笑。現在,嘲笑有了最好的回擊。
武漢、廣東、內蒙、山東,他們從全國各地趕來北京。
穿着粉色棉服的小女孩,久久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真不錯,我的眼睛真漂亮。5歲男孩,拿着鏡子歡呼:“謝謝魔鏡,把我的眼睛變回來了。”他以為眼睛回來是鏡子的功勞,臨走非要帶走那面鏡子。28歲的男人,眼球萎縮20年,今年才第一次看到、知道並最終選擇佩戴上眼片。

昕瞳幫忙配戴眼片
還有很多來到這的人,想要修復的,不只是眼睛。
昕瞳記得有個女孩,戴上眼片後,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換過很多眼片,現在,終於可以和心愛的人結婚了。男人其實不介意。但太假的眼片,讓她沒自信和愛人牽手。
父親為了女兒來到這。“我平時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但我的女兒覺得我的眼睛有一點奇怪,我是非常在乎她愛她的,所以考慮改變一下自己的樣子。”
昕瞳也不在意外界的眼光。過馬路時,因右眼視線導致和行人、自行車相撞,她會自然地解釋,這邊的眼睛看不見。有人讓她降低擇偶標準相親,她反問:“我差在哪了?憑什麼將就?”
自卑從昕瞳身上消失了。她調侃這份自信可能帶着點不管不顧的自私。可實際上,她只是不再過多考慮別人對她眼睛的評價。
這讓她過得比從前快樂許多。

昕瞳起舞
她研究網友評論,研究動漫、小説,改造各種閃閃發亮的眼片。她繼續起舞,在舞蹈教室、在山間、在夜晚的路燈下、在大雪紛飛的北京、在人流熙攘的公園,高興時便起舞,坦然接受那些打量。
2022年11月下旬,她一夜間成為全網打量的對象。視頻中,芯片從眼片劃過,右眼亮起,再劃過,燈光閃爍。女孩笑着撩了撩頭髮,配文是:你要永遠相信光。
漫長被隔離的冬天裏,人們確信,在她的眼裏找到了光。
各媒體快速跟進。央視扛着攝像機來到她的工作室。時隔多年,她再一次出現在央視的鏡頭裏。單獨的訪談,還有跨年主題曲裏,一閃而過的片段。
遠在家鄉的母親,終於又在電視機上看到了女兒。這一次,她不用再努力從伴舞裏分辨孩子的身影。她穿着工作服坐在鏡頭前笑着講述這一路坎坷,任誰也不會忽視她的存在。

昕瞳的朋友,也在電視上看到了她
事實上,媽媽可以在鏡頭裏看到兩個不同的她了。一個是過去跳着歡快舞蹈的小姑娘,一個是如今笑着幫別人撐傘的魔法義眼女孩。
10年前失去的眼睛,彷彿回來了,以更明亮、更耀眼的方式,被昕瞳找了回來。
*圖片來自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