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掖兔猻的臉,模模糊糊像這張封面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01-21 08:45
“甘州人民之生計,全依黑河之水。於春夏之交,其松林之積雪初溶,灌入五十二渠溉田。於夏秋之交,二次之雪溶入黑河,灌入五十二渠,始保其收穫。
甘州居民之生計,全仗松林多而積雪,若被砍伐不能積雪,大為民患,自當永遠保護。”
然而據1891年的一次旅行見聞所述:“設立電線,某大員代辦杆木,遣兵刊伐,摧殘太甚,無以蔭雪,稍暖遽消,即虞泛溢。入夏乏雨,又虞旱暵。”
——《中國歷史時期植物與動物變遷研究》
這本書中所説的甘州,位於現在的甘肅省,後取“張國之掖,以通西域”之意,命名為張掖。
這裏是絲綢之路上的咽喉要道,自古就有塞上江南的美譽。這裏的生態環境數千年來一直被人類的文明改造着,卻依然依靠着遠離人世的雪山和大漠保留下了令人驚歎的生物多樣性。
如今,人類對這片土地的開發再一次加速了……

兔猻身後,是一座座風機,風電建設侵入了它們的家園
1
調查
自從大貓和北京大學的羅述金老師2021年無意間在這裏發現了一個兔猻種羣之後(可戳:是誰在鎮守河西走廊?我短腿老猻是也!),2022全年貓盟與中科院動物所肖治術團隊合作,在張掖挑選了三個區域開展了4次共計60天的野外調查,共計10人蔘與,其中包含3名志願者(歐哥、青峯、夜來香)。
調查方法是利用紅外相機進行長期監測,最大布設相機數量87台,相機合計有效工作天數10688天,拍攝照片/視頻共計28218張/段。
紅外相機記錄到的,是一片獨特又生機勃勃的荒野。海水一樣湛藍的天空之下,磚紅色的山脈綿延萬里,裸露的山脊上會見到岩羊、石雞、大鵟、棕尾鵟、紅隼、雕鴞,山下起伏無垠的荒漠上,鋪滿了駱駝蓬、珍珠豬毛菜、白刺、鹽爪爪等荒漠植被,以及密佈的鼠洞。

荒漠植物,左上起順時針方向:駱駝蓬、珍珠豬毛菜、白刺、鹽爪爪
白天烈日灼燒,地面上幾乎沒有水源,所以動物不多,常見的有沙蜥、花條蛇,伯勞站在鐵絲網上搜尋着獵物,縱紋腹小鴞在石縫裏探頭探腦,還有多得數不過來的漠䳭和沙䳭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飛舞,偶爾還能見到幾隻鵝喉羚。

鵝喉羚貼着溝壑的陰涼處行走
一旦入夜,就是另一幅場景了——沙鼠、跳鼠、大耳蝟、蒙古兔紛紛出來覓食,食肉動物們自然也不會閒着,狗獾、赤狐、虎鼬還有兔猻也都趁着夜色四處巡視着。

大耳蝟

三趾跳鼠
通過監測我們也見識到了兔猻很多鮮為人知的行為。我們發現兔猻會頻繁出現在起伏荒漠的坡頂,特別是有平整的石板地面和石堆的地方,它們往往會在這樣的地方趴上很久,並不時地爬上石柱,整個動作過程猶如在玩123木頭人。

待在高處石頭上的兔猻回頭張望
這種行為模式讓人聯想到搜尋食物的猛禽,立於高處,長時間地觀察,等待時機……可能因為捕食對象都是齧齒類,於是兩個不同綱的物種也演化出了相似的捕食策略。

在石頭上伸懶腰的兔猻
我們還見識到兔猻那狂野的標記風格,翹起尾巴,儘可能高地撅起屁股,恣意的洪流或是紛紛揚揚濺得整片沙地雨露均霑,或是邊尿邊扭動胯骨軸子在土牆上繪出神秘的符號,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在如此缺水的土地上它們要用這麼奢侈的尿量來做標記。

兔猻滋尿名場面
我們還拍到好多次兔猻睡覺的畫面,土洞、溝壑、甚至一處僅能投下方寸陰涼的土牆,都能成為它呼呼大睡的場所,有時候在個土坷垃裏它兩手把眼睛一蒙就能把臉埋在土裏後腿攤平地睡上半個鐘頭……
2
評估
當然我們還需要知道得更多,比如這個區域兔猻的數量有多少,活動範圍有多大,自然壽命有多長等等等等,而這些,就得依靠個體識別了。
自從開始識別兔猻之後,我經常需要靠穿插着識別一陣子華北豹來緩解眼睛和精神的雙重疲勞。兔猻這小貓,毛髮的長度和密度真的達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所以它身上的條紋可以做到毛髮服帖的時候清晰可見,毛髮蓬鬆了就渾然一色,再加上長期在滾滾黃塵的荒漠裏討生活,那一身和周遭融為一體的能洗下來半斤土的毛髮,絕對能勸退任何妄圖通過身體花紋區分兔猻的狂妄之徒,所以唯一能指望的就剩正臉了。但是!怎麼才能讓一隻又好奇又警惕又多動的貓乖乖伸出正臉來給你拍呢?

石頭堆下休息的滄桑猻,根本看不清花紋
為了儘可能地平視兔猻的面部,我們的相機放置得很低,在一些兔猻出現頻率較高的位點通過佈設多台相機,儘可能多角度地去拍攝。但是兔猻依然給我們出了很多難題:離相機太遠——看不清臉;離相機太近——失焦還是看不清臉;野外畫面變成黑白的——顏色的對比度下降了也看不清臉;有時候光線過於強烈——過曝導致畫面一片蒼白啥都看不清……而且兔猻的面紋橫看成嶺側成峯的,有時候它就微微轉個頭花紋就彼此遮擋變得跟剛才不一樣了……

失焦的兔猻臉:“憋説話,吻我”
儘管困難重重但我們依然前赴後繼頑強悲壯地完成了四輪識別,共有4名志願者(貓崽、青峯、梅花朵朵小海獺、黃榮)參與並堅持完成了識別任務,最新一期識別出兔猻個體12只,兔猻的密度達到了23.8±7.0只/100km²,即使去掉只出現過一次的個體,也達到了18.3±7.0只/100km²。橫向對比其他兔猻分佈區,這是一個相當高的種羣密度數字。

費了老鼻子勁識別出的12只兔猻,看上去頗像表情包
需要説明的是,這只是一次初步的評估嘗試,個體識別工作仍然需要更多的積累和優化,我們也需要更多的數據來對這個結果進行校對核驗,但結合我們野外調查和訪談得到的兔猻目擊率,張掖的這個不起眼的風電場擁有一個密度很高的兔猻種羣的判斷,是基本符合事實的。
為了全面瞭解這個兔猻種羣,我們還嘗試通過風機聲學監測、食性研究、獵物統計等方法來全面評估它們的生存情況,以期能夠對保護這一荒漠中的兔猻種羣打好基礎。

還是得撿屎 © 青峯
此外,我們也與牧民、風電場施工人員和管護站工作人員進行訪談,與中科院寒旱所互訪交流。11月份,子馭和心悦還與浪潮工作室和榮耀完成了《河西走廊尋猻記》的拍攝,並繼續留在張掖進行野外工作,可惜因為疫情管控,只回收了部分數據。
然而兔猻還不是我們在張掖唯一的收穫,我們在臨澤的沙漠里布設的相機拍到了亞洲野貓,這也是貓盟首次在野外拍攝到亞洲野貓(可戳:在沙漠裏種梭梭,竟然還能種出亞洲野貓?)。
在這個區域我們同樣也拍到了兔猻,沙漠會不會是兔猻分佈的極限呢?這裏的兔猻和亞洲野貓又是如何相處的呢?亞洲野貓的野生世界又是什麼樣子呢?這都是讓人感到十分好奇的問題。
如果再算上山丹的荒漠貓,在張掖同時存在着兔猻、亞洲野貓、荒漠貓三種小型貓科動物,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通過對三種小貓的分佈來研究它們對生境的選擇,增加對它們的瞭解,為保護提供更加紮實的科學支持。

出現在臨澤沙化區的亞洲野貓
3
保護
但是這個機會可能是稍縱即逝的。首先比較極限的水熱條件註定了這裏的生態是非常脆弱的,一旦發生退化幾乎不可能去修復。這些有小貓分佈的地方是荒漠動物們非常珍貴、關鍵的棲息地,但這些脆弱、關鍵的地方卻全都不是保護區,不僅如此,這些地方都是馬上或者正在被開發的土地。
以我們今年放相機最多的賽車場為例,當初在這裏發現兔猻的時候這裏就已經規劃為風電場了,時至今日每個山頭都已經立起了風機,並還將在未來立起更多的風機。而我們在登高遠眺的過程中,也能看見遠方逐漸蔓延的光伏發電。

岩羊與背景裏的風機
建風機,自然要先修路,很多牧民放牧用的土路被平整、拓寬,於是現在隨便一台私家車都能沿着這些道路進到荒漠草原的深處,我就曾經在這些道路上遇見過非常多的全家出動割沙葱的當地人,這顯然會對本就脆弱的荒漠植被造成影響。
在賽車場外面一條級別更高的公路上,我們在三天之內就目睹了三起路殺,受害者是兩隻赤狐和一條花條蛇,滾滾的車輪是不會挑選碾壓目標的,任何動物都可能在路上死於非命。


風機建設在荒漠裏大面積鋪開
這裏還面對着畜牧業的壓力,我在這裏見過大羣的駱駝、三三兩兩的毛驢,見到很多很多的羊糞,還見過少量的牛糞,還在公路邊上見過馬,很難想象在這麼幹旱缺水的土地上能見到這麼多種牲畜,這裏的生態系統能夠承載多少牲畜?現在的牲畜數量有沒有超過環境的承載力?這些都是急待回答的問題。

駱駝糞與駱駝頭骨
小型貓科動物,並不像虎豹這些大型貓科動物那樣需要面積巨大的棲息地,因此它們對於土地開發的承受力和適應性也相對更好一些,因此即便這裏已經開始了大規模高強度的開發,它們仍然有機會生存下來。但這也是有極限的,比如我比較熟悉的南京,那麼多山那麼多濕地那麼多林子卻連一隻豹貓都找不出來,沒有保護力量的介入,人類是真的能把野生動物趕盡殺絕的。
找到發展與保護並行的路,是全人類的剛需。特別是以綠色為名的新能源,更加要實打實地減少對生態的影響才能無愧於這綠色的頭銜。但當這片土地在做開發規劃的時候,對於這裏有什麼物種、有多大的生態價值這樣的問題完全就是一片空白。
這就是保護過程中十分常見的現實:一片區域連基礎調查都沒做過,就能進行環境影響評估,而且最後還肯定能讓項目順利上馬。唯有搶救性地開展基礎調查,才有可能趕在事情變得不可挽回之前,提出科學合理的建議,避免不可挽回的損失。
當然,除了這些知道會有影響但不知道會有多大影響的人類活動之外,還有另一個已知肯定會產生嚴重後果的人類行為——滅鼠。

荒漠裏的鼠洞與梭梭林裏的沙鼠 © 歐哥
齧齒類動物經常成為各個牧區草場退化的背鍋俠,儘管事實往往是先有草場退化,繼而才導致鼠類的泛濫,但滅鼠運動的慣性實在是大得讓人難以理解。
我們前往平山湖的時候注意到儘管路邊的植被看起來和賽車場沒什麼區別,但卻幾乎看不到鼠洞,而腳下的沙土也明顯比賽車場的要板結硬實得多,從平山湖收回的相機,拍到的野生動物也很少。
通過走訪,我們得知這裏每年秋季都會開展全民滅鼠運動,幾乎每一户人家都會參與,用勺子向鼠洞洞口投放毒藥,每人每天能夠獲得150元的報酬。
但是這裏的沙鼠和跳鼠作為初級消費者,養活了許許多多的次級消費者,比如草原雕、大鵟、雕鴞、赤狐、虎鼬、兔猻等等,大規模的滅鼠,會導致這些動物或被毒死,或被餓死。
這種大規模持續性的滅鼠行動,很可能會導致局部地區的生態系統被從根部斬斷,鼠類的繁殖能力是強大的,只要熬到滅鼠停止的那天它們的數量大概率會迅速恢復,但兔猻可就未必了……

雕鴞也出現在兔猻喜歡的石堆上

兔猻從石頭上躍下
我在野外見到的第一隻貓科動物是兔猻,第二隻,也是兔猻……那是一次銀河之下的夜巡,在心悦照到遙遠山樑上屬於兔猻的一對燈泡眼十分鐘之後,負責開車的秦博士拐錯路了,他可能是想快點繞回原路,所以車速有點快,接下來的電光火石之間我經歷了:唉路邊好像趴着個東西?——大腦短路了一秒——誰掉的毛絨公仔嗎?——握槽這不就是個兔猻嗎?——“停車,停車!有兔猻!”的一系列過程。
不用望遠鏡不用夜視儀,它就趴在離車不到兩米的路邊的豬毛菜裏。看見車燈它的第一反應是趴下攤平,利用植被的遮蔽掩護自己,希望沒人注意到它;可惜我們車速太快沒能第一時間剎住車,倒車回去的那一下讓它意識到自己暴露了,於是緊貼着地面迅速地出溜走了,遁入黑夜裏,不見蹤影了。
我也曾想不通,幹嘛要跑到這種已經建成的風電場來保護兔猻呢?典型的吃力不討好嘛……但不正是因為即將消逝,才更需要保護嗎?
何況只要有幸瞥見過荒野裏最自由靈動的精靈,餘生便再無可能對它的消逝無動於衷。

兔猻在山丘高處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