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相親模式發生鉅變? 困在“流水線愛情”裏的單身一代|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01-23 21:25

✪ 羅逸琳 羅昊 黃靜 李曉愚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本文原載《傳媒觀察》2022年第4期)
【導讀】隨着當代生活節奏的加快和媒介技術水平的發展,相親不再僅僅是來自父母之命的被動安排,而是都市青年渴望建立親密關係的一種主動選擇。在當代社會狀況下,從“陌生人”走向“親密關係”變得極為困難,生活節奏的加快和閒暇時間的稀缺促使相親者追求效率更高的相親平台。於是,相親的形式從一對一相親、集體相親發展到了互聯網化的“流水線式”相親。
本研究指出,在技術平台的支持下,都市青年如何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完成相親過程中短暫的會面與“眼緣”的判斷:一方面,新媒介滲入情感領域,並帶來愛情觀念的悄然變化,不論是“績效化”的選擇過程,還是多線程的交往模式,都是現代單身青年為了找到一個“正確”對象的嘗試。這使他們在創造“理想自我”和“急也不急”的矛盾心態下仍面臨着“浪漫愛”與“現實婚”的矛盾化相親標準。另一方面,雖然青年人早已將擇偶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在微信相親模式下,他們的婚姻仍然是“被安排的”,這種安排不是出自於父母的命令,而是在無意識中被捲入流動的社會關係中。
然而,“自主的接觸”和“績效式選擇”真的能帶來“安全的愛情”嗎?在離開平台之後,他們仍在微信聊天、線下見面和深入瞭解上面臨難題,原來備受認可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意義也被其消解。面對無法強求的親密關係,用户們只能抱着“試一試”和“交朋友”的態度,繼續被捲入這流水線式的相親之中。對此,作者指出,相親的難題是整個社會面臨的結構性問題,其研究還需要從社會階層、性別、技術等多個維度進行探索,進而幫助人們理解“愛之難題”。
本文節選自《流水線式相親:微信相親平台中的擇偶觀念與社會交往研究》,原載《傳媒觀察》2022年第4期,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讀者參考。
流水線式相親:
微信相親平台中的擇偶觀念與社會交往研究
隨着社會的不斷加速,人們越來越缺乏足夠的時間去維持人際關係,眾多適婚青年亦無暇且無力顧及戀愛、擇偶等事宜。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的單身人口為2.6億,這一數據在近些年保持着每年約1000-2000萬人的增長規模。當單身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時,相親成為擇偶的主要方式之一。
事實上,相親一直是建構婚姻關係的重要方式。古代相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主,改革開放後,報紙上的徵婚廣告成為相親的新中介。進入網絡時代,婚戀網站開始蓬勃發展。在此背景下,社交媒體的發展為青年建構起更為廣闊的自主交友空間。據統計,2021年中國互聯網婚戀交友市場規模已達到72億元。隨着微信成為國民級社交應用,基於微信生態的相親平台正成為互聯網相親服務業的新興力量。
本文以南京本地相親平台“本碩博聯誼服務號”為研究對象,探究以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平台介入相親實踐後,為現代人婚姻關係的建立提供了何種新的可能,又反映出人們情感需求和擇偶觀念的何種轉變。在此基礎上,探討媒介技術發展對親密關係的影響。
本文聚焦於微信平台上的相親實踐,提出以下兩個研究問題:
研究問題1:“微信相親”作為一種社會交往方式,呈現什麼特徵?相親參與者們在此過程中以何種標準和策略尋求親密關係的建立?
研究問題2:在“流動的現代性”語境下,微信這一技術如何影響相親過程中的社會交往狀況?
▍ “流水線式”的微信相親:連接、效率與流動
(一)微信相親的社會交往過程
1. 線上互選池:觸達與喚醒
首先,用户需要在“本碩博聯誼服務號”上填寫個人資料,其中包括學歷、工作、家庭情況等。隨後,經平台審核,用户可以在微信小程序加入不同的互選池,加入後即可查看其中所有異性應徵者的個人資料。如果用户有意與某位異性應徵者進一步接觸,則可將其“移入心動區”。一旦進行該操作,這位異性應徵者將在微信小程序收到“心動提醒”。當用户被他人移入心動區時,提醒消息也會在微信界面彈出。如果一對異性都將對方移入心動區,即為“互選成功”,就會出現“解鎖微信聯繫方式”的選擇。至此,有意展開深入瞭解的雙方可以加上對方的微信。該平台的創始人也強調:
“這個平台的本質就是給你加到微信,從篩選到加微信。我只管加微信,之後我都不管了。”
微信相親平台的核心功能則是“觸達與喚醒”。該平台創始人認為,
“傳統的網站很被動,你需要一個主動觸達用户的機制,像我這裏的互選就是你選了對方,對方會在微信收到通知,這就是觸達的機制,觸達以後你被喚醒了,你收到微信通知肯定會點進去,你點進去的話你又跳到上面去。”
這其中包含着一個隱藏規則,即用户一旦點擊心動提醒的消息,自己的個人資料將浮動至互選池的最上面,從而更容易被其他異性看到。正如平台創始人所言,“你首先是被其他人喚醒,然後你又主動喚醒,你喚醒了自己後還會去選其他人,又把其他人喚醒。”
2. 線下相親會:高效率尋找愛情
該平台組織的線下相親活動一般有男性和女性各50名左右,所有女性坐在桌子一側,男性坐在另一側,雙方一對一交流5分鐘,結束後女性坐在原位,男性則按S形方向移動一個位置。在此過程中,用户可以通過聯誼編號在互選池中查看對方的資料,並隨時進行“移入心動區”的操作。
對於線下相親,平台創始人和用户都認為其效率較高,尤其是把所有個人資料存入互選池後,參加線下活動的用户可以隨時通過微信搜索到異性的信息,即使當時羞於表示好感,也可以等活動結束後通過小程序解鎖聯繫方式。
根據研究者對平台用户的深度訪談,本文瞭解到部分用户的交往行為和心理活動。
訪談中常出現的一句話是:
“參加活動就是為了談戀愛”(受訪者5)
絕大部分受訪者都表示自己會同時和多個異性微信聊天,確定心意後會集中與特定異性聊天以進一步瞭解,例如:
“可能會同時有兩三個聊天,但是聊着聊着,我希望做減法”(受訪者6)
但也有受訪者表示微信聊天的細節能幫助自己判斷對方,
“在微信,你可以通過聊天來判斷這個人,你慢慢會感受出來她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感受到她在同時和很多人聊天,你就不會對她有好感。”(受訪者2)
(二)微信相親的“流動性”特徵
1. 流動的意象
正如上文所呈現的,相親的參與者試圖高效率地尋找“愛情”,即通過一種高速流動的社會交往方式建立一段穩定的社會關係。基於對這種社會交往過程的觀察,本文總結出了微信相親的四種“流動”的意象。
第一種,即互選池中“浮動”的個人資料。只要用户點擊了互選池或者心動提醒,自己的資料將浮動至最上方,形成一個活躍的循環。互選池中的資料也因用户的點擊快速流動,整個相親平台的運轉節奏也因此機制而加快。第二種,即平台用户加上異性微信後,“跳動”的聊天框。微信中,在難以處理多個人發來的消息時,相親也會成為社交負擔。第三種,即需要快速“移動”位置和切換交流對象的線下相親。這種高密度的交流方式讓許多來尋找愛情的用户寄希望於“眼緣”,因為5分鐘的交流得到的並非對一個人的“瞭解”,而是“感覺”。第四種,即“流動”的線下一對一相親。如受訪者3在訪談中透露:
“自己從10月份開始,每週都會和兩個人相親”。
“流動的現代性”理論認為,由於我們所處的社會正變為“流動的、變動極快的、不穩定的”,人們更渴望穩定的親密關係。許多受訪者已經意識到微信相親很難深入瞭解對方,但依然抱有“試一試”和“交朋友”的態度,因此繼續被捲入流水線式的相親之中。
2. 加速的相親
由於擔心因後台技術的問題降低用户尋找信息的“速度”,平台創始人會在微信小程序的技術層面不斷進行優化,幫助用户提高信息搜索的速度和準確性。與此同時,用户也期待平台能夠推出一些措施來進行“引導”,加快異性雙方相互瞭解的進度,例如受訪者3表示,
“線上的問題就是很難推進到下一步,我覺得這個時候平台應該作出一些引導,這樣才會有進一步的可能”
因為她相信,
“相親如果兩週之內沒有互動和進度,不聯繫,基本就結束了”。
線下的5分鐘相親則無疑是“加速相親”最為直接的體現,正如受訪者7所説,
“平台能夠讓你在短時間內認識很多的人,它服務的就是這一段的價值”。
而這樣的高效率也離不開微信相親平台背後的技術支持,即每個參與者都能通過聯誼編號在小程序上快速搜索到相應異性的信息。對於這種加速狀態下的相親,該平台的用户則都很滿意它的“高效率”。
▍ “幻想的匹配”:微信相親模式下親密關係的再變革
(一)創造理想自我,想象完美他者
在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的《愛,為什麼痛?》一書中,愛情危機被歸結於愛情的過度理性化、擇偶標準的個體化和選擇策略的普及化等因素;韓炳哲則認為,導致愛情危機的不僅是他者選擇的增多,也是他者本身的消亡。“本碩博聯誼服務號”上的高學歷青年則是通過數字化維度試圖呈現一個“理想自我”,在矛盾化的相親心態與標準中折射出對“他者”的完美想象。
1. 創造“理想自我”:矛盾化的相親主體
基於對“本碩博聯誼服務號”的參與式觀察和深訪,使用者傾向於在學歷、教育、擇偶標準等部分呈現較真實的想法,而在身高、收入等與自我形象有關的部分進行一定程度的自我整飾,以期創造一個“更理想的自我”。身高方面,一般女生的表述是:
“我覺得身高不重要,不比我矮就行”(受訪者3)
一般男生的表述為:
“女生超過1米6就可以了,不要太矮,當然也不要比我高”(受訪者9)
收入方面,儘管在訪談中並沒有呈現出絕對的重要性,但在社會文化考量中仍是一個必須關注的指標,
“收入方面會寫得保守一些,往低了寫。你給別人一個低的心理預期比高好”(受訪者2)
受訪者中有兩位都表示會將收入往低寫,降低相親對象的期待。然而,對自己的個人信息有所修飾的受訪者,卻也矛盾地“希望看到別人最真實的信息”。
2.“急也不急”:矛盾化的相親心態
“急也不急”,是該相親平台使用者獨特的心態。一方面,他們選擇快速高效的相親,同時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和一定的金錢來完成線下相親。另一方面,他們又沒有迫切到需要高額的私人訂製相親服務來解決自己的婚姻問題。矛盾的相親者表示:
“我是一個寧缺毋濫的人,雖然很着急,但也不是那麼着急。”(受訪者2)
也有受訪者更聚焦自我,表示:
“就比較着急吧,但定一個目標太累了”。(受訪者10)
此外,雖然相親者們選擇使用這個平台的核心原因是效率,但也有受訪者表示,不能接受這種流水線式的相親:
“上次讓我覺得太疲倦了,一下午看了50個號還沒有戲。”(受訪者4)
矛盾的心態也於此處凸顯,追求高效率的相親者不能接受這種相親方式的原因正是對效率的不滿。
3.“浪漫愛”與“現實婚”:矛盾化的相親標準
中國社會正在經歷着一個震盪的現代化過程,“浪漫愛”的發展正是現代化過程的一部分。有學者指出,基於夫妻維持生活基本需要的互相依賴的婚姻屬於傳統社會的婚姻,而浪漫愛情屬於現代化社會的婚姻,且“愛情作為婚姻的主要原因”這一婚姻動機真正被社會規範提倡是到近現代才有的。
在模板化的標準之下,給相親對象打分並對相親對象進行數字化審視是一些相親者的策略。矛盾之處在於,即使相親對象滿足了自己的數字化標準,依然覺得“沒眼緣”“聊不來”“沒感覺”。如受訪者3表示,
“我覺得我就很適合相親,因為我看人不看感覺,只看硬性條件。我的問題就是我去相親了,也有跟我表白的,但是就不喜歡他們,我還是奔着談戀愛去的。”
這一矛盾彰顯出其內心對於“浪漫愛”的嚮往和對於“現實婚”的理性考量之間的張力。也有受訪者足夠理性地表示,
“我的底線在於,這個人加入我的生活之後不會讓我的生活減分。”(受訪者4)
易洛思認為,“面臨更大量的選擇,慾望有賴於具有高度認知化形式的內省和自我審視”,因此人在不同選擇之間的比較會抑制感情,進而帶來“理性化”的選擇。受訪者們對於完美他者的想象通過矛盾化的相親標準被刻畫出來,一方面他們理性衡量出一個相互匹配的數字化維度,另一方面則希望與數字化匹配下的對象能夠產生浪漫化想象中的愛情。研究往往認為生存環境越接近現代化,人們越看重浪漫愛情。這也正是本文所關注的矛盾點,這個需要愛情與婚姻的羣體,實則用一套精細的擇偶標準,將人分解成標籤,按標準進行測量,在人徹底被數字化的過程中完成對“浪漫愛”與“他者”的解構。
(二)流動的關係,安全的愛情
本研究發現,技術介入後,親密關係形成的基本過程未發生根本性改變,但各個環節均出現了一些新特徵,使得親密關係在愈發被理性主導的同時,變得更加不穩定。青年羣體通過微信相親平台主動選擇各方面條件匹配的相親對象,從而將擇偶的主動權及標準把握在自己手中,也在一定意義上重塑了相親的內涵。“本碩博聯誼服務號”提供的建立在微信平台之上、線上線下相結合的相親模式,與傳統的相親相比,最大的變化在於接觸、選擇與匹配的環節。
1.“自主”的接觸
微信相親平台是對基於弱關係的相親服務的進一步延伸。微信最大的標籤“熟人社交”與相親的需求不謀而合——雖然個體需要通過弱關係擴展社交網絡,但仍需要回到強關係中才能實現從陌生人到親密關係的轉變。微信相親平台賦予用户更大的權力,將有婚戀需求的單身青年彙集在“相親池”中,使得個體可以主動接觸到散落在網絡空間的心儀對象。受訪者7認為微信相親給了他更大的選擇餘地,與相親網站不同,微信相親平台這一連接單身青年的中介在令人信任、保留權威的同時,又是去權力化的,僅僅提供服務的功能。技術賦權的另一方面,則在於其低廉的時間和金錢成本,讓有相親需求的人都能夠獲得這項服務,實現自主接觸異性。
2.“績效式”選擇
然而,賦權所帶來的自由並未延伸到建立親密關係的下一步,過度的自主接觸讓相親者陷入選擇的難題。正如韓炳哲所言,“績效原則已經統御了當今社會的所有生活領域,包括愛和性。”本文發現,理性支配下對於效率的追求在相親中已成為普遍現象。
“追求高效率,是因為沒有時間談戀愛,要不然人家好好能談戀愛,為什麼要相親?”(受訪者3)
誠然,相親相比於戀愛,本就是理性大於感性的關係建構過程,但技術的發展使這種理性篩選走向了更為極端的一面。
技術帶來的垂直化服務切中了單身青年羣體的需求,在對現實生活的理性考量中,學歷被視為重要的衡量因素。受訪者4是一名本碩博連讀的醫學博士,她認為:
“碩士會更加欣賞博士,因為他自己能夠感受到其實讀博是一件辛苦的事,更容易對你產生經歷的認同”。
學歷作為一種共同的經歷,被認為能夠創造出彼此的認同,促進雙方交流。對於個人而言,這一需求促成了他們擇偶標準的模板化和精確化。受訪者3喜歡將自己的個人情況以表格形式展現給相親對象,她也會將同時相處的幾個對象以表格的形式進行記分,
“我之前拉了一個表,積分制。比如説他來找我聊天,記2分;找我出來玩,記10分。加到100,如果和我表白就可以答應了。”
相親者在線上線下更多地採用一種“審視”的態度,進而考察相親對象。
3.“安全的愛情”
親密關係一般發生在兩個獨立的異性之間,並在信任的基礎上建立社會合作。但研究者發現,在微信相親中,“相親可以同時交往多個對象”正成為被多數人接受的觀念。在線下活動一次性認識50位異性後,相親者可以同時添加和發展多位相親對象。受訪對象4認為相親使她走上了“海王之路”,但當對方誤會彼此已經交往時,“我就會用其他方法告訴他,我們沒有在交往”。
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反思社會環境對親密關係產生的影響,他指出隨着性的逐漸開放,親密關係隨之變革,成為一種民主、平等政治背景下的“純粹關係”。現代人已經主動或被動適應了多線程的生活方式,這種方式也借新媒介滲入情感領域,並帶來愛情觀念的悄然變化。不論是“績效化”的選擇過程,還是多線程的交往模式,都是現代單身青年為了找到一個“正確”對象的嘗試。自古至今,人類的理想婚姻都建立在愛、平等與陪伴的基礎上,技術的發展導致了人際交往的高度不穩定性,使得“愛”在親密關係的建構中消退。在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看來,當今世界,愛越來越多地受到“安全性”的威脅,即在安全的名義下,通過各種理性的算計,把愛排除在偶然性之外。
相親是為了找到與自己“匹配”的另一半,通過高效率的社交方式,迅速掌握對方的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及外貌資本的信息。現代婚姻的核心是“婚姻自主權”,雖然青年人早已將擇偶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他們的婚姻仍然是“被安排的”,這種安排不是出自於專制的父母的命令,而是在無意識中被捲入流動的社會關係中。但不可否認,“相親”正在被青年一代重塑,也許在未來,親密關係乃至婚姻的形式和道德都將發生變化。
▍ 結語
我們所考察的“微信相親”,其立場是相信緣分和標準化帶來的高效率,但是這種立場卻和傳統愛情與親密關係研究中的觀點背道而馳。都市青年們在技術平台的支持下以低成本的方式完成相親過程中短暫的會面與“眼緣”的判斷。然而,在離開平台之後,他們仍在微信聊天、線下見面和深入瞭解上面臨難題,原來備受認可的“高效率”和“低成本”的意義也被其消解。面對無法強求的親密關係,用户們只能抱着“試一試”和“交朋友”的態度繼續被捲入這流水線式的相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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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教授:今天的年輕人戀愛極度理性,
不禁讓人心疼
✪ 甘陽 | 清華大學
(本文是清華新雅書院對甘陽教授的訪問)
▍大學生活:內卷?快樂?談戀愛?
問:最近有關“內卷”的討論非常熱烈,我們今天應該怎麼去面對快節奏、高競爭的生活?
甘:我懷疑“內卷”這個詞現在可能有點被濫用了。我這學期幾次在課堂上説,刻苦學習是做學生的本分,這不等於“卷”。同樣,學生考試希望考出最好分數,這也不是“內卷”,這太正常了,難道要學生考試都爭取最低分數嗎?真正的“內卷”是你對所有課程和所有學習都沒有興趣,但是你卻仍然要拼命去拿最好的成績,完全只是為績點而績點,這個過程一定很痛苦而且很沒勁,這才叫“內卷”。不能把同學認真學習就叫做“內卷”,這是錯誤的。所以我覺得今天可能有點把“內卷”亂引申了,這會形成很大的誤導。但我確實特別能理解你們現在的處境,我也不敢説我就比你們應對得更好,不過我的性格比較反叛,會比較討厭現在園子裏普遍的那種焦慮氛圍,可能會選擇經常去圓明園這些地方看自己想看的書。老在校園裏待着,眼界會比較小。
問:什麼樣的學習狀態是理想的?
甘:真正的學習應該要有比較多的快樂。我覺得我們以前,讀書就是玩的一部分。我們的生活無非就兩部分,一部分是玩,一部分就是讀書,而讀書和玩是一體的,這是非常有趣的一種狀態。讀書一定要特別“樂”。你當然也有讀不懂的時候,這非常正常。我們那時候把讀書看作生活最有趣的一部分,常常讀得廢寢忘食,同學之間成天爭論,我們在北大讀書時的最大樂趣之一就是天天為海德格爾爭論吵架,包括一起出去玩的時候。自己讀自己覺得重要的書有趣的書,而不是隻讀課堂上必須要考的那點東西,把時間花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才是對你們的成長最有幫助的。學習不應該是一個被動的過程。
問:為什麼鼓勵大學期間談戀愛?
甘:不然你們把大學當成“苦行僧生活”來過了,那也活得太沒勁了吧。大學尤其是本科階段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應該充分享受人生當中一切美好的東西,戀愛尤其是初戀就是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大學的時候人比較天真,大學畢業以後,人年齡越大,越世故,人的自我保護心態就更強,交朋友比本科要難。所以我説鼓勵談戀愛無非是希望你們在本科階段能夠享受到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你們要把自己的大學生活過得豐富一點。從前這個事都不用説的,這是自然而然的。我現在很納悶,怎麼現在的大學生都過得苦兮兮的呢?我不能説績點不重要,但我心裏依然覺得,績點對學生的統治太嚇人了。大學要去想怎麼讓學生更加放鬆、開心,讓學生學習更加主動。現在績點弄得那麼細,變成了大家去競爭零點零幾,這毫無必要,對學生沒什麼好處。我希望你們的生活可以豐富化,不要只有學習。高中生是一切都服從於考大學;本科生就不一樣了,雖然是有保研,但是這和考大學還是不一樣的嘛。
問:對於談戀愛,在親密關係中自己要保持什麼樣的狀態?
甘:你看你們把簡單的事情變得多麼的複雜!戀愛很簡單,就是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出去,才能讓對方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給你。當然有可能兩方發現不是很合適,分手是痛苦的,這也是人生經驗的一部分。但是不能還沒有戀愛就怕被傷害了,這不典型因噎廢食嘛!我就不明白了,人家都是三十多歲以後失戀了好幾次,才覺得開始要自我保護,“我寧可不談了,太痛苦了”。小孩兒失戀過幾天也就好了,失戀了再談一個嘛。人心都是相互的,人家覺得你有所保留,人家也會有保留,這樣兩個人是很難心心相印的。談戀愛是非理性行為,用這麼多理性、用理工科的思維去談戀愛,那是發神經噢!這是很簡單的:你如果喜歡的程度特別高,你一定是很希望把自己交出去的,因為你是希望追到TA的;要是喜歡的程度不是那麼高,那你就先相處相處看嘛——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過程。難道還要先做個方案,像解數學題一樣?
▍大學學習:通識教育、認識世界、科學精神
問:您做通識教育的感受是什麼?
甘:通識教育課程的主要困難在於心態問題,通識課程不容易上好往往不是課本身不好,而是老師和同學們都很難建立正常的教學心態:學生可能認為這不是自己的專業課,老師可能認為反正這不是自己的學生,這樣就很難建立起教學必須有的師生教學共同體心態。通識課很容易被沖淡,因為大家心態上總覺得專業課永遠比通識課重要。
問:您講《大學之道》、《自我·他人·社會》、《莎士比亞與政治哲學》、《古希臘文明》、《新雅美國史》這些課程有什麼用意嗎?
甘:我非常希望我們的大學生能深入地認識西方,而不是盲目崇拜或膚淺貶低式地談論西方。今天的世界仍處在西方為主導的世界中,但我們中國人至今對西方的理解往往非常膚淺。我希望學生能夠至少相對深入地瞭解西方文明的某一部分脈絡。西方文明有幾個時代有其特別重要性,我自己也相對下過比較多的功夫,一個是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所以我有一個課講古希臘史詩悲劇和歷史等,一個是西方的近代早期,這方面英國特別重要(講莎士比亞和簡·奧斯汀一方面是他們的作品本身是精品中的精品,一方面也是希望你們由此去深入瞭解英國這個非常特殊的西方民族),另外當然就是後來居上的美國,中國人包括中國大學這些年來幾乎言必稱美國,但我們對美國的認識實在是膚淺到了極點。我開這幾個方面的課是希望我們的學生至少相對深入一點的讀過其中一個方面的一些最重要的書,以後就不那麼膚淺。當然,開不同的課程也有我個人的自私因素,我不喜歡上重複的課,一個課今年講了明年我就不大想再講,會厭倦。所以一門課想隔幾年再講一次。
問:您怎麼看待理科通識教育?
甘:自然科學的通識教育設計是非常困難的事,即使美國最好的大學在這方面也不是非常成功。理科生往往還是習慣於做題的課,而且總怕自己特殊的物理學課和以後理工科要求的物理學不接軌。我個人對理科的課程沒有發言權,不敢亂説什麼,不過我確實越來越覺得光是會做題並不等於培養了科學思維。如何培養科學精神和科學思維,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事情。
我個人非常欣賞的是美國St. John’s College等的自然科學課程,他們大學四年是按西方科學的歷史發展以閲讀最基本科學原著的方式進行的,注重的不是計算做題。大一閲讀歐幾里得原著,大二讀托勒密,托勒密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了,但恰恰是要讀這個,托勒密是非常偉大了不得的科學天才,要從錯誤中去理解什麼是科學思維;大三他們主要閲讀牛頓和達爾文,大四閲讀愛因斯坦相對論和非歐幾何。這個課非常好,我以前每年送兩個中國學生去他們那裏交換一年,中國同學往往一開始覺得美國學生的計算能力太差了,但跟着一路閲讀歐幾里得原著等,覺得越來越震撼而且非常有收穫。他們討論歐幾里得,就跟他們討論柏拉圖一樣熱情高漲。
這類課程需要學生有很強的求知慾,沒有功利之心。要明白純粹自然科學本來就不是來“用”的。我們現在生活在技術主導的世界,技術和科學其實不是一回事,真正的自然科學其實和哲學是一樣的,是純粹理想世界的探索和思考。你們也不要覺得這樣的課聽上去非常好,如果真的開設了大家也不一定都能很接受,要有純粹追求真理的心態才會覺得非常好,如果只追求有用那這種課一點用沒有。但從思想來講這樣的課最有用。
▍大學文化:多元閲讀、從容氣度
問:我們今天要怎麼更好地思考中國文明?
甘:我們應該很老實地承認,當代的中國人,對中國文明傳統未必就比外國人瞭解得更多,説不定反而偏見更多從而更膚淺。現在西方和美國一流大學的本科生選修中國文明課程非常普遍,哈佛最熱的全校本科生課程之一就是“中國古代文明”,每年上千人選修。很可能現在西方精英大學的本科生要比我們中國的本科生對中國文明傳統讀得更多!我非常希望新雅學生對中國文明要有一些最起碼的瞭解,因為你以後可能發現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的同學比你更瞭解中國,他們都上過中國文明的課,難道你不覺得臉紅嗎?如果他們説的跟你想的、認為的不是一回事,你又是否有能力跟他們討論辯論呢?
但在大學為非歷史學專業的學生開設中國文明課,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現在的小孩似乎普遍對歷史課沒有太大興趣,而且讀歷史必須要有比較大的閲讀量,這就更讓大家望而生畏了。我開設中國文明史的課,要求有兩點:
第一個是它不是斷代史,要呈現出中國文明通史的基本情況;
第二個是不僅僅閲讀中國史學家對於中國歷史的討論。
我希望同時能夠讀日本和西方的中國史研究,現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尤其需要了解這些多元化閲讀,因為它們與我們固有的理解差異很大,差異很大就容易引起興趣和問題。讀歷史我覺得不能讀教科書,尤其我們現在很多歷史教科書似乎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往往是答案取向的,這種教科書讓人沒有興趣,歷史都已經有答案了,還有什麼可以去研究和追問呢?“閲讀中國文明”這門課我們改變了這一點,我們的Seminar是以問題為導向的。中國文明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而並不是説它就擺在那裏,讓你從中去學一點現成的答案。你要學會去提問,去想問題。
問:為什麼關注電視劇?怎麼看現在的電視劇?
甘:我列出《三生三世》,是讓我的朋友們可以有個嘲笑我的機會。其實我希望大家都把架子放下來,不要拿出一個學者的姿態,電視劇就是電視劇嘛。一開始我想找個仙幻劇看看是因為我想了解小孩在看什麼電視劇——我誤解了你們,我以為你們都是看仙幻劇的。但是大多數仙幻劇我都看不下去,不過《三生三世》我看下去了。我並不喜歡它裏面的演員,但是這個劇我看樂了,他一上來就是“七萬年”。誒我覺得這個有意思,我覺得小孩還是放得開,一想都是“七萬年”的事情,當然後來我發現這些都是“套路”,但是“七萬年”還是讓我大樂。《三生三世》我是真看完了,當然“高級知識分子”們都對甘老師表示極為不以為然。
《清平樂》説實話,演的和劇本都不太好。但是這部劇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皇帝是個好皇帝,而中國電視劇裏歷來皇帝都是壞皇帝。真正好的電視劇應該走在理論思考的前面,有時候理論語言好像不大能描述的時候,往往小説和電視劇這些能先有新鮮的表達。我們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太教條太刻板——原先所表現的中國歷史有什麼正面的東西嗎?很少,那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怎麼説呢?雖然《清平樂》呈現得並不是特別好,但這樣的方式反而可以讓觀眾重新地去看待中國歷史。今天很多歷史劇往往能起到歷史學反而沒有起到的功能——大多數人現在很難通過讀歷史的方式進入中國歷史,這方面電視劇反而更容易把人們帶到這些已經被“忘掉”的時代。今天電視劇的服裝、道具也越來越講究,開始會有歷史學家去考證你這個服裝對不對等等,這對推動中國老百姓去親近我們的歷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覺得《清平樂》最好的一點是它試圖描述出一個比較正面的宋朝。當然演員和劇本都不夠好,像歐陽修五大三粗的,雖然他看過一些歷史圖像覺得大概是這樣的,但是你不應該形似,應該神似嘛!這個電視劇很難體現出來中國的宋朝達到怎樣的文明高度,人物出場的時候有怎樣的氣度;年輕演員很難演出來,演員修養太差,他們下的功夫也還不夠。老一輩演員會下很大的功夫,這就是為什麼老的歷史劇像《雍正王朝》評價比較高,老演員一般有話劇的功底,他們是把這個電視劇當作藝術去做的,而不僅僅當成一個時尚;他們會花很大的功夫去看歷史材料,把應該表現的東西表現出來。
問:對學生還有什麼建議?
甘:希望大家對未來能夠有非常充分的準備,心裏能非常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不要慌慌張張然後被一個個deadline(編者注:截止日期)推着走,最後越來越被動。我希望最好同學們每學期少選一些課,在每門課上多下一些功夫,從從容容地上,要領着課程走,不要被課程拖着走。要養成比較從容的氣度,不要成天待在校園裏,多去周邊、外面走走看看,你就會覺得天下大得很,心胸也要大。
本文正文部分轉自《傳媒觀察》2022年第4期,原題為《流水線式相親:微信相親平台中的擇偶觀念與社會交往研究》,篇幅所限,文章有所刪節。 本文延伸閲讀部分轉自“雅理讀書”,是清華新雅書院對甘陽教授的訪問。 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