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停服:那些解散的工作室和麪臨賠償的主播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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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差評君
2022年11月16日,各大平台瘋傳一則消息:
合作了14年的網易和暴雪,即將分手。
一天之後,塵埃落定,網易發佈聲明,他們對暴雪遊戲在中國的代理權將在1月23日到期。
是的,從今天開始,暴雪遊戲國服將會暫時停服,直到有人願意接手的那一天。
兩個月來,無數人都在剖析兩家公司的恩怨、戰略、視野,以及他們未來會去向何方。
但鮮有人注意到,入華十餘年,暴雪遊戲已經長成了一顆參天大樹。當它被短暫拔起,從它枝枝蔓蔓,到棲息於此的蚊蟲鳥類,乃至整個生態鏈都會發生鉅變。
為此,我們走訪了一些和暴雪生態緊密相關的主播、工作室老闆、網易員工和玩家。
才發現這件事對他們生活的改變,從消息傳出的第一天就開始悄然發生了。
面臨轉行的工作室打手
基爾加丹是《魔獸世界》國服的一名工作室老闆。
他從08年就開始玩《魔獸世界》了,原本只是一名技術比較頂尖的玩家,懷揣着有朝一日進入名人堂的目標。

為此,他加入了一個有工作室背景的公會,機緣巧合之下,成為了一名打手。

疫情前夕,只靠一張書桌、一台電腦,基爾加丹就成立了自己的線上代打工作室,為玩家代打史詩級副本賺錢。
這個行業收入收入不菲,像最頂級的PVP的工作室,一個賽季打四五百條五字龍,就能做到六七百萬人民幣的收益。

基爾加丹的工作室主要經營的業務是代打副本,雖然沒有那麼高收入,但因為有能力提供史詩級副本代打,也算是國內頂尖的工作室之一了。
作為工作室的老闆來説,他的收益來源很簡單,就是從每個團的固定收益裏抽成10%。
可不要小看這10% ,打個比方,版本初期的史詩難度副本代練價格是300一個號,一個團他就可以抽600元,效率高的團一天能打5-8次副本,一天就能產生幾千元的利潤。
停服的消息,對代練這行衝擊很大。
以往的這個時候,國服應該是史詩團本剛剛開荒結束,是基爾加丹他們這種高端代打工作室最“吃肉”的時候,單子打都打不完。

但由於暴雪那邊續約的態度不明朗,很多玩家都不確定自己國服的數據能否保存下來,單子的數量鋭減至之前的五分之一,這事對基爾加丹影響不大,但團隊裏的打手就頂不住了。
基爾加丹的打手,是魚龍混雜的。
他們大多都是原生家庭不太美滿的社恐老哥,不愛出門,在這羣打手裏,最小的不過18歲,高中畢業就跑出來闖蕩。
他們除了打遊戲沒啥技能,更沒有什麼契約精神,很多人的消費習慣也很差,甚至好幾個都欠下了一屁股網貸,靠着這份工作室的工作,他們一個版本也能掙上十來萬,以此維持下去。
基爾加丹工作室是線上模式,
主要靠羣聊聯繫,
圖為線下工作室/俱樂部▼

對於工作室的未來,基爾加丹也拿不準。去亞服?延遲太高,更何況,那裏的玩家基數太小,沒有這種消費習慣,無法維持工作室的開銷。

如今,工作室裏的有些打手已經準備離開,有的去打夢幻西遊,有的想要轉行。
基爾加丹有些擔憂,也有點可惜。
“那些十八九歲高中畢業的小孩,你説他能幹嘛?可如果一個月能掙兩萬,那已經是超過了絕大部分人了。”
“如果沒有這次關服,這些年輕打手年前本來能好好掙一波,回家過個好年的。”
躲過遣散的網易前員工
古爾丹大學時開始接觸《魔獸》,一下就愛上了。

畢業後,他得到了一個進入上海網之易(暴雪和網易合資的公司)的機會,正式成為了一名中國暴雪員工。

幾年前,他從網之易調職到了杭州網易本部。
比起網之易,本部的工作忙了好幾倍,難以忍受的古爾丹選擇離職,跳槽去了另外一家公司。

不知道倒黴還是幸運,正是因為這次離職,他躲過了留在網之易被裁掉的命運。
古爾丹説,他留在網之易的那些朋友,早在去年就陸續分四波被裁掉了,對於關服原因,每個人都絕口不提。
但作為曾經的業內人士,他對這件事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古爾丹在職期間的感覺是,自從動視接管暴雪後,對於營收的要求就非常高,商業化特別嚴重,為此很多項目都被搞得烏煙瘴氣,典型的例子就是風暴英雄。

按照他的説法,當年九城和動視暴雪分成撐死了是給到七三開,而九城光靠魔獸世界帶來的營收就富到能去搞足球隊了。
而網易給動視暴雪的條件更加優厚,幾乎是五五分成,可即便如此動視暴雪都不滿足,還要網易代理暴雪旗下的所有遊戲,不管這些遊戲賺不賺錢。

不過那幾年的暴雪也是塊金字招牌,哪怕條件苛刻點兒,網易也是忍了忍簽了下來。
而如今的網易對待暴雪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一來動視近幾年的操作搞得暴雪不比當年,二來這些遊戲本身也賺不到什麼錢了。

最關鍵的是,如果換代理,那就意味着所有遊戲都要重新申請版號。
要知道當年網易換代理整整90多天時間沒開服,但是網易每個月都要花200萬的服務器費用,現在還有誰願意接手呢?
如今的古爾丹,已經在杭州買房定居了,也沒什麼時間去玩《魔獸世界》了,但是像是《暗黑3》和《爐石》還會經常玩。

雖然國服關閉對他的工作、收入等都沒影響,但關服消息一出,他還是有些悵然若失。
因為他不止曾經是一名中國暴雪的員工,更是一名十多年的暴雪遊戲老玩家,他在自己賬號上投入了少説十幾二十萬,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資產。
更重要的是,他傾注了十多年的時間與精力。
每個角色,每個成就和坐騎,都代表了自己和遊戲中好友的一段回憶,只要遊戲在,哪怕朋友們都不玩了,他上線看到那些灰色的id還是可以會心一笑。
但如果要換代理,甚至所有賬號資料無法保存的話,他覺得絕大多數玩家都不會選擇從頭再來,因為那些回憶是無法複製的。
在他人生中最好的年華里,暴雪涵蓋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可如今,他卻要以最決絕的方式消失不見,連帶着古爾丹的青春記憶,一起關閉了。
“好像我的青春被挖出了一大片空白”,古爾丹説。
被爐石放棄卻不肯放棄爐石的主播
得知停服消息的那天,春哥還在直播間照常上播。
突然,直播間彈幕炸了,所有水友都在刷着一句話:“春哥,你該怎麼辦啊?”
這種水友合力騙主播的把戲,主播已經見怪不怪了,直到看到搜索結果裏,確切的“ 1月24日”。這個堅持了7年的爐石主播,才敢相信:國服可能真的要沒了。

一瞬間,春哥想起了2015年的下午。當時,剛從工地跑完業務的他,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間裏。打開電腦,移動鼠標,點開了桌面上那個熟悉的圖標。
“這個嘛,歡迎大家啊。客套話我們就不説了……”
幾個小時之後,春哥跟直播間的觀眾們説了再見。而時間,也早就來到了凌晨2點多。
原本,春哥的父母在老家辦了個鋼結構工廠。按照既定的軌跡,他應該要“繼承家業”,走上一條”正道“。
但是,在2014年的時候,一款叫《爐石傳説》的遊戲公測了。

於是,這個《遊戲機實用技術》基本期期不落的少年,當時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工地上忙裏偷閒地打爐石、看囚徒和董小颯的直播。
到了2015年下半年,工程終於短暫完工,而他也下定了做直播試試的心。
9月,春哥租了一間小工作室,把這項完全沒譜的事業架了起來。由於家裏的業務還不能停,他只能白天跟工程,到了晚上才能擠時間上播。
等真的開播了之後,春哥才感覺到這裏面競爭到底有多激烈。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在競爭最激烈的鬥魚的爐石區裏,就像一隻小白兔,被丟進了狼堆。
點進專區裏,得往下滑好幾頁,才能找到爐石、春哥的名字。

好在春哥是幸運的,他説自己就像:“一隻站在風口浪尖上的豬,一不小心就起飛了一下。”
春哥摸爬滾打沒多久,突然出現了**一隻熊貓和老虎。**當時,憋了一口氣的虎牙直播和熊貓TV,用拒絕不了的高薪,把鬥魚的爐石區狠狠挖去了一個大角。
一時間,四處都是鬥魚頭牌跳槽的消息,王師傅去了熊貓,安德羅尼夫婦去了虎牙。鬥魚的爐石區,就這樣被挖散了。

大王不在家,小妖當大王。空出來的位置,就給當時還在幾線開外掙扎的春哥騰出了空間。
而春哥也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既然哪裏競爭都很激烈,不如就盯着一個玩法幹到底,把它研究透。於是,他給自己立下了要做“爐石競技場一哥”的目標。
這個目標一盯,就盯了7年。
就算是現在,競技場幾乎已經沒什麼人玩了。但每個新版本出來,春哥還是會提前半個月開始研究新卡,做一份PPT把每一張新卡都研究得門兒清。

就是靠着這樣一股猛勁,2018年,這個毛頭小子做到了全平台爐石區第三的位置,那就是春哥的巔峯。
和幸運的春哥不一樣,主播神語入行的時候,已經錯過了直播的風口。
神語家和很多家庭不同的是:他負責主內,老婆負責主外。作為一名合格的奶爸,神語的工作就是,帶孩子、料理家務,還有直播爐石。

就這樣一邊照顧5歲的韻竹,一邊自己矇頭搗鼓了兩年半的時間,這才慢慢積累了兩萬多的粉絲。
雖然賬號的體量不算大,但也在虎牙的爐石區裏做到了下午場的前十。收入不算多,給韻竹買買零食、玩具之類的,還是不成問題的。

本來,這兩個主播的生活會一直平靜地向前推進着,直到暴雪關服的消息傳出。幾乎所有的主播,都沒有料想到這個結局。
在所有人巴不得手刃暴雪的時候,只有春哥幾乎沒空思考那個。
2018年,巔峯期的春哥也被虎牙重金挖走了。當時,他和虎牙籤訂了一份特殊的合同。在條例裏明確寫着,如果主播的直播間,達到了約定的人氣值,就能拿到一份相當可觀的工資。
**但是作為代價,一旦達不到標準,主播一個子兒都拿不到。**這條明顯不符合《勞動法》的合同條例,在相當高昂的收益面前,被當事人遺忘了。
而現在的春哥,已經幾個月沒有拿到工資了。

這個能決定主播命運的人氣值,它的計算方法和實際數值,只有虎牙內部知道。春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不達標,無法拿到工資。
一旦爐石停服了,那麼直播間的觀眾起碼會流失掉一半。到那時,“人氣值”將成為一個春哥永遠夠不着的天方夜譚。
可是,就算拿不到一個子,春哥也不能擺爛不播。因為根據合同的規定,如果主播違約停播,將面臨虎牙的起訴和鉅額賠償。
放在春哥面前只有兩個選項,要麼就是不拿一分錢地白乾,要麼就是和虎牙打官司硬剛。
這份曾經給他帶來財富的合同
成為了壓垮他直播生涯的稻草 ▼

至於小主播神語,還沒能熬到和虎牙籤約,遊戲就先涼了。
他也來不及思考其他事情,直播間的觀眾,就已經在肉眼可見地流失。剩下的那部分裏,很多人也是來刷:暴雪關服了?為什麼關服?
一時間,被暴雪拋棄的主播們,就像驚弓之鳥。要麼就是嘗試去播其他遊戲,哪個遊戲火,就跑去玩哪個。但是,春哥和神語都不想放棄爐石。
“最多半年,肯定會回來的。”他們這樣樂觀地想着。作為經歷過2009年魔獸停服的玩家,他們相信就和當年一樣,2023年內,一切一定會迴歸正軌的。
雖然嘴上這麼説,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沒有了觀眾,那直播也就沒了意義。
可是生活還要繼續,神語的直播頻率變低了很多,老婆也和他説,如果實在不行,還是出去找新工作吧。
擺在春哥面前的出路有很多,做爐石視頻、做汽車博主,實在不行就回去繼承家業。但在這之前,他得先解決扣留的工資,以及一場沒什麼勝算的官司。
決定放下游戲的魔獸老兵
得知暴雪即將關服後,肥牛第一時間重温了一次《看你妹之網癮戰爭》,他感慨玩家的可憐,也痛恨資本家的嘴臉。

肥牛在遊戲裏的ID叫鐵板肥牛,是魔獸懷舊服公會《素年錦時》的會長,80後,如今的他是一名鐵路相關工作人員,未婚。
他是第一批國服《 魔獸世界 》玩家。
“05年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開場cg就被吸引住了。”

可那時候肥牛並沒玩多久,06到08年就因為當兵AFK了兩年。
兩年時間並沒有沖淡肥牛對於《魔獸世界》的熱愛,他第一時間登錄了遊戲,開始追趕大部隊的等級。

“這遊戲承載着太多的記憶了,玩過的都懂,部落南海鎮拖屍做任務,第一次聽到跳成就的聲音,看到人家風劍、蛋刀圓滿,以及自己沒日沒夜看攻略和別人討論戰術等等,最重要的還是那一幫最讓你捨不得的,和你一路同甘共苦來的好兄弟好姐妹們。”
肥牛正準備在遊戲裏大展拳腳的時候,《魔獸世界》國服卻來到了它的轉折點——代理更換。
無奈之下,在停服那段時間他只好去台服玩,之後等國服開了巫妖王之怒版本又回來第三次征戰。
由於有着台服的“豐富經驗”,這次回到國服的肥牛進入了WLK的服務器首殺團隊。

“當我看到阿爾薩斯倒下的cg ,感覺一個世界已經結束了,現在想想依舊感覺會熱淚盈眶。”
在國服開85級,肥牛選擇了AFK,因為對於他來説,伴隨着阿爾薩斯那句“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魔獸世界》的故事也來到了終點。
這之後,他輾轉於各種私服,不論正式服如何,只玩60、70、80級的版本,因為這幾年就是他最好的青春。
而當暴雪官方推出懷舊服時,他在第一時間選擇了迴歸。

作為經驗豐富的老玩家,肥牛當仁不讓地成為了公會團的指揮,盡心盡責,每次新副本開啓之前都會自己一個人去測試服先打一打,做做攻略。
雖然這些本他以前都打過,可總得查漏補缺一下才算安心。
“沒事啊,大家加油,下一次就過了。”這是他開荒時經常鼓勵大家説的話,他的聲音一直很沉穩且有耐心,很少會因為團滅之類的事情而發火。
肥牛自己玩懷舊服其實也是衝着圓夢來的,他當年玩魔獸時還是個學生,但玩懷舊服時的肥牛有了穩定的收入,當然也不會吝嗇在遊戲中的投入。

結果那曾經的苦難兜兜轉轉,並沒有因為時間過去那麼久而放過他。
沒錯,暴雪遊戲國服要關閉了,在幾乎相同的版本節點上。
肥牛曾經説,“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每天摳出一點點時間,就為了僅存的那點情懷和年少不得的那個志。”
原本肥牛還想哪怕知道要關服,也要陪伴魔獸到最後一刻,只是這一次,肥牛真的是有心無力了。
最近他出了車禍,手臂粉碎性骨折,所以即便在這最後一個月裏,他也就只能偶爾玩玩手遊金剷剷之戰,看着公會羣裏代理團長安安組織大家活動。

第一次關服,肥牛興沖沖跑去台服,迴歸後成了經驗豐富的老兵,但這次關服,他不會再去台服了,因為同樣的事情,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這次經歷,像敲響了鐘聲,告訴肥牛也該放下游戲,和女朋友一起,進入人生的下一個篇章了。
“關服以後,可能不會再有那麼多時間去玩遊戲了,可能也就手機遊戲下下棋,微信小程序鬥鬥地主。”
思緒恍惚間,肥牛想到了《魔獸世界》很著名的一首詩。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不在那裏。
我是凜冽的風,掠過諾森德的雪原;
我是温柔的春雨,滋潤着西部荒野的麥田;
我是清幽的黎明,瀰漫在荊棘谷的林間;
我是雄渾的鼓聲,飛越納格蘭的雲端;
我是温暖的羣星,點綴達納蘇斯的夜晚;
我是高歌的飛鳥,留存於美好人間。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我不在那裏,我沒有長眠。”
寫在最後
回想關服消息爆出的那一天,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這沒什麼。
不過,是幾個遊戲嘛,不玩就是了。
但如果你把2005年作為暴雪在國服的起點,那麼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八年。
他的時間跨度長得可怕,見證了一批少男少女修身立業,捕獲了太多人的感情、經歷和時間。
無論是玩家還是主播,這樣一款存在了十八年的遊戲,其意義早已超越了遊戲本身。
它或許承載了一份回憶,或許是人們的生存的工具,或許已經成為你和老朋友聯繫的唯一渠道。
這些年來,玩家和暴雪遊戲間有過情人般的濃情蜜意,也有過仇敵般的怒目相向,甚至於到後來兩邊好像都在自説自話,兩看相厭。
可在他真正離開的這一天,我們似乎又講不出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