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張藝謀怎麼敢_風聞
柳飘飘了吗-柳飘飘了吗官方账号-01-26 22:17
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今年春節檔,張藝謀的《滿江紅》並非飄首選。
從它大量選用喜劇演員到劇情的懸疑、喜劇混搭,總讓我想起14年前那部糟糕的《三槍拍案驚奇》。

然而一輪看下來,飄打臉了。
論數據,它口碑僅次《流浪地球2》,票房第一(並超越《懸崖之上》,成為張藝謀導演生涯最高票房作品)。

數據截至1月26日13時,圖源|貓眼
論觀感,這一鍋看似不搭調的燉菜非但沒串味,還讓人食慾大開。
適合全家觀看又不流俗,難怪票房能從熱鬧的春節檔裏跑贏。
老謀子這次真真是從哪跌倒從哪爬起——
從《三槍拍案驚奇》到《滿江紅》,從4.7分爛片到春節檔頂流。
張藝謀這十多年有什麼變了,又有什麼不變?
注:下文涉及劇透,未看片的朋友可先收藏。

美學
總結張藝謀迄今35年的導演生涯,只需兩部電影作為錨點便夠。
一是02年《英雄》,他全身轉投商業片陣地,併成功開啓華語電影的大片時代。
此舉贏了票房,輸了口碑。
後續《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長城》等大製作,無一不是在劇作上遭致詬病。
張藝謀被諷“晚節不保”。

其最為拿手的攝影和美術,水準也與《紅高粱》等早期作品無法相提並論。
尤其《三槍拍案驚奇》,如今時隔14年回看,它大紅大綠的色彩堆砌堪稱災難。


圖源|《三槍拍案驚奇》《紅高粱》
直到18年《影》,時年68歲的張藝謀對自己的美學、敍事風格進行了一次顛覆,才逐漸找到個人風格與商業市場的平衡點。

去除鮮豔色彩,全片走黑白國畫風,圖源|《張藝謀和他的“影”》
今年這部《滿江紅》,算得上是張藝謀自我修正後的集大成之作。
做減法,走精練路線。
正所謂螺螄殼裏做道場,外觀格局小,但內裏乾坤大。
先説美學。
一如《影》的黑白與故事中真身和影子的關係,以及太極的陰陽、圍棋的黑白等符號互為一體,《滿江紅》的暗色調並非為風格化而做的擺設。

圖源|《影》
故事設定在岳飛遇害第五年,秦檜(雷佳音 飾)與金國會談前夜。
金國使者在秦檜駐地遇害,效用兵張大(沈騰 飾)和親兵營副統領孫均(易烊千璽 飾)奉命在一個時辰內找出兇手。

張大以查案做偽裝,實則層層推進岳家軍對秦檜的刺殺,要揭開他勾結金人的賣國真相。
全片大部分情節發生在凌晨,暗色既符合故事背景,更隱喻宰相府內暗流湧動、波譎雲詭。
畫面蕭肅利落,無多餘色彩。
但凡出現顏色,必有意指。
如三名舞姬的妝造,是片中少有的一抹亮色。
奼紫嫣紅與大環境的暗色形成對比,是顯,更是藏。

其中一名紅唇豔妝、頭戴紅花的舞姬瑤琴(王佳怡 飾),其實是張大愛人。
她瞞着張大參與刺殺,為家,也為國。

紅是張藝謀的常用色,在他過去的作品裏象徵血性、慾望和生命力,此處同理。
血性不僅男兒有,女人也有。
片中還有一處鮮明的亮色,是張大為瑤琴而小心揣在鎧甲下的紅櫻桃。
紅在《滿江紅》裏,還是冰冷兵器堆裏的一抹温度,權謀鬥爭中的一抹人性。
比起《影》,張藝謀此次對色彩的使用更為節制,更別論極為鋪張的《三槍拍案驚奇》。
片尾,隨着張孫二人查案的深入,局中局逐個浮出水面,全片色調也由暗轉明。

明暗的切換不止表意時間流逝,更寓意片中兩個敵對陣營的勢力流動。
暗色時,岳家軍潛伏在暗,和秦檜鬥智鬥勇。
明色時,秦檜落於被動地位,岳家軍佔據上風。
色彩的變幻與故事的進展緊密聯繫,且沒有一處閒筆。
張藝謀過去對色彩的啓用是不惜使力的,而今則在力道上做了戲法,以四兩撥千斤。
少,即是多。

敍事
劇本一向是張藝謀的短板,他也並非靠原創起家。
像早年使他走過國門,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的《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活着》,均改編自中國名作家的經典文學作品。

圖源|《大紅燈籠高高掛》
這些作品除了質優,都有一個鮮明共同點——
用中國人的語言,講中國人的故事。
這也是張藝謀早年成名必不可缺的要素。
他的美學只有與中國故事搭配時,才能相得益彰,最大程度發揮其個人風格。
一旦故事基底或講述方式往西方偏倚,他拿手的攝影和美術反倒突兀,成片通常四不像。
一如《三槍拍案驚奇》和《長城》。

圖源|《長城》
前者改編自科恩兄弟84年的作品《血迷宮》;後者中美合拍,從製作到敍事,統統取用好萊塢模式,都是舶來品。
18年的《影》,既是顛覆,也是迴歸。
説迴歸,是張藝謀已經意識到好萊塢模式不適用於他,自此重拾中國敍事。
像《影》及之後的《一秒鐘》《懸崖之上》《狙擊手》《滿江紅》,無一不是從中國歷史裏找角度、做文章。
全世界欣賞張藝謀的
是張藝謀自己拍出來的東西

圖源|《張藝謀和他的“影”》
説顛覆,是他摒棄人海戰術,也不再迷戀雄偉格局,開始精練敍事。
像去年的《狙擊手》。
拍抗美援朝,只詳拍戰場上的博弈和細節,以一個小小狙擊班側寫戰爭的殘酷。
全片沒有大場面和多餘鏡頭,一氣呵成。
又如《滿江紅》。
全片場景不過房間、巷子、宰相府,故事的時間跨度也不過一個時辰。

但在這小小天地內、短短一個時辰裏,敍事完成了層層反轉和喜劇的穿插,給人的觀感不會太滿,還留有回味的空間。

體量雖小,但能量很大。
換句話來説,14年前《三槍拍案驚奇》沒做到的,《滿江紅》都做到了。
張藝謀這次精練到什麼程度呢?
全片選角“不着調”。
就着演員和角色形象的大反差,來增強懸念,成就敍事。


易烊千璽殺伐決斷,張譯陰險精明
尤其秦檜這個角色。
沈騰在得知秦檜由雷佳音飾演時,接受無能的程度甚於自己演熱血小卒,甚至一度質疑導演的選擇。
揭開簾那一剎那
觀眾不得噗呲一下樂出來

圖源|抖音@抖音電影
然而看成片,最飽滿驚豔的正是秦檜。
張藝謀在他身上又玩了一次《影》的設定。
真身貪生怕死;
替身活在奸臣陰影下,一直伺機報國。
在片尾那場重頭戲,替身含淚背誦岳飛的詞作《滿江紅》,真身氣急敗壞,露出偽善面孔下的奸詐。
他們雙雙自曝,正邪的交替被雷佳音詮釋得入木三分。


如若由反派臉長相的演員來演,這一重要反轉的戲劇性、觀眾的代入感未必能及當下這個版本。
所謂精練敍事,關鍵在一個“盡”字。
任何一個出現在鏡頭前的細節都不多餘,物盡其用,人也如此。

情意結
在《影》之後,張藝謀重拾的不止中國敍事,還有對個體命運的關注。
和他02年後那批以英雄為主角的商業大製作不同,張藝謀近年的作品無一不是拿歷史當背景,講史料中不被記載的小人物。
拍三國,他不拍羣英,拍英雄的替身(《影》);
拍十年動亂,他不拍有名有姓之人,拍孤兒和勞改犯(《一秒鐘》);
拍戰爭,他不拍立功的大人物,拍一個四人特工小隊執行任務的艱難、一個狙擊班拼死禦敵的英勇(《懸崖之上》《狙擊手》)。
剝開《滿江紅》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懸疑外殼,看到的也是同樣的裏。
拍岳飛,他不拍岳飛本人,另闢蹊徑拍其身後事,拍亂局中的匹夫。
片中,張大等人為接近秦檜精心謀劃,不惜流血斷命,最後卻沒有行刺,讓秦檜活了下去。

他們要的不是秦檜死,而是秦檜因賣國被世人唾棄,生不如死。
這對視名節為命根的秦檜來説,方才是最狠的報復。
但張藝謀想説的不是復仇,正必勝邪。
他想説的在最後一幕。
岳飛的詞作經秦檜替身之口被全軍傳誦,一旁的小女孩也記住了這首詞的內容。
他們再也不會忘記,世上從此就有了《滿江紅》。
張藝謀想説的是:不要遺忘,不能遺忘。
在《一秒鐘》裏,放映員(範偉 飾)問勞改犯張九聲(張譯 飾):
再放一遍,不還是一秒鐘嗎
放十遍,不也就十秒鐘嗎
張九聲仍堅持循環放那一秒鐘。
因為那一秒鐘,是他女兒留在世間最後的影像。

這既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思念,也是張藝謀想傳達的對個體命運的理解——
如若洪流無法阻止,那個體所能做的抵抗,就是不要互相遺忘。
包括張九聲和孤兒劉閨女(劉浩存 飾)從敵對到彼此憐惜的關係。
一個丟了女兒,一個沒了父母,他們都是被時代裹挾的不幸之人。
但因個體的遭遇被另一個個體記住,那不幸便不會消散在集體的喧囂裏、掩埋於光明的未來裏。

你會發現,張藝謀早年作品的情意結、他曾所堅信的價值,又重新回到了他近年的作品裏。
去年《狙擊手》的最後一幕也是如此。
狙擊五班在和美軍的一場戰役後幾乎全員犧牲,只有一名戰士歸隊。
大雪中,張譯飾演的連長哭着點名,一個一個地喊出那些已犧牲戰士的名字。
隊伍裏,也傳來一聲聲鏗鏘有力的回應。

五班走了,但他們還會活在世人的記憶裏,精神永存。
誠然,包括《滿江紅》在內,張藝謀近年的作品都可歸入主旋律範疇。
多了“正確”,少了批判。
但縱使題材與手法變化,他對人的態度沒變,反而找回了在商業大製作丟失的初心。
這些作品自然絕非完美。
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在個人風格與商業市場的平衡上正在接近完美。
這也是飄為什麼在前文説《滿江紅》是張藝謀自我修正後的集大成之作的原因。
浮沉數十載後,張藝謀選擇了一條折中的道。
但在這條道上,他比誰都要走得更深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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