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的餃子和醋_風聞
娱乐硬糖-娱乐硬糖官方账号-01-28 20:28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面對一些特殊的歷史人物,張藝謀向來選擇不殺。
21年前的《英雄》,刺客們沒有殺秦始皇,因為心懷“天下”。21年後的《滿江紅》,主角團也沒有殺秦檜,因為要留着他被罵。

前者的處理,當年被批犬儒主義。無名的一句“秦王不可殺”,是對俠義精神的背叛、對強者史觀的投降;後者的結局,卻被一部分觀眾認為正是其封神高妙之處——一首《滿江紅》流傳後世,可殺千千萬萬的秦檜。
**而兩部電影的共同點,都是為了一碟醋包了一桌餃子。**英雄們為了刺殺秦王忙忙碌碌,愛國者為了接近秦檜以肉身鋪路,最後透給觀眾的道理卻十足簡單,甚至有一點形式與內核的倒懸。
卡爾·波普爾曾提出:“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實表現過去的歷史,只能有各種歷史的解釋。目前沒有一種解釋是最後的解釋,因此每一代人都有權力做出自己的解釋。”理解這種新歷史主義的核心概念,我們可以清楚地將《滿江紅》以及《英雄》都歸為典型的新歷史主義電影。

正如張藝謀在首映時所説:“一切不是為了殺戮,是為了藝術。”作為第五代導演裏為數不多還活躍在影壇的人物,他依舊渴望對“歷史”和“真實”以及“當下世界”做出精煉的回應。
**如果説召喚愛國情懷,能夠對當下觀眾的現實焦慮產生一種想象性的激勵,那麼《滿江紅》比今年春晚所有的小品還成功。**但如果迴歸到電影表達,《滿江紅》只是老謀子的行活兒。那一小碟醋,顯然是不夠蘸這麼多餃子。
春晚絕招,《滿江紅》整明白了
《滿江紅》的故事發生在風波亭後四年,宰相秦檜(雷佳音飾)為了隱瞞通敵的證據,限時手下們一個時辰內找到殺死金國使者的兇手。隨着調查深入,親兵營副統領孫均(易烊千璽飾)被捲入巨大的陰謀之中,成為岳家軍張大(沈騰飾)佈局裏最重要的棋子。

電影的前半段,是一種殘酷灰色的幽默。易烊千璽演個兵痞,動不動就拿刀劃拉嫌疑人的脖子。求生的沈騰,則展現出讓人捧腹不已的底層智慧:抽中最短的一根草,悄摸換上一根長的,結果四字説今天從最長的開始殺。於是乎,一羣男的爭先恐後説自己最短,那場面和人均18釐米的互聯網形成鮮明對比。
另一個笑點擔當是岳雲鵬飾演的宰相府副總管武義淳,小嶽嶽搭檔“孫均”比搭孫越好笑多了。最爆的金句,可能是“我沒有背景,我都是靠我的努力得來的”。這麼一個或許和武貴妃有親戚關係,還手持御賜金牌探聽宰相府消息的“欽差”,臉上始終閃爍着清澈的愚蠢。
岳雲鵬和宰相府總管何立(張譯飾)以及沈騰圍着桌子喝茶時,硬糖君一度擔心他從底下撈出燒雞。喜劇效果最炸的一段,應該是岳雲鵬、易烊千璽、沈騰為了歌姬瑤琴的密信而避嫌時。只要有一人在審問,另外兩人就把耳朵堵着假裝“聽不見”。要命的東西,誰敢瞎聽?

**應該説,把《滿江紅》當成喜劇電影看(畢竟它如今幾乎是作為一部喜劇電影被宣發、被選擇的),最大的短板是——表演比笑點好笑,氛圍又比表演好笑。**包袱都泡在劇情裏,脱離整個故事和情節就失去了幽默效果。
《滿江紅》的笑點,大概就像《紅樓夢》的詩。是水中的水草,放在水中好看,取出水就嫌粗糙。就像硬糖君現在看看自己剛寫下的笑點,都覺得這好笑嗎?它不像周星馳的人物笑點或開心麻花的語言包袱,可以用圖文二次傳達。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電影是按喜劇宣發的、觀眾也覺得算搞笑,卻沒有什麼包袱出圈。
**硬糖君願將《滿江紅》定義為“新型春晚電影”,因為它將春晚小品“喜頭悲尾”的黃金法則運用到了極致。**前面貪生怕死的沈騰,原來是精忠報國的前岳家軍,所做一切皆為了接近秦檜,迫其公佈岳飛遺言。風騷夠勁的瑤琴,不是猶唱後庭花的商女,而是敢於捨生取義的巾幗英雄。殘忍乖戾的孫均,最後被內侄沈騰“不做走狗”的一言之勸打動,完成了終極任務。
瑤琴和沈騰臨別前的談話,是全片感情線的重頭戲。姑且不討論《一剪梅·舟過吳江》時限提早這種無傷大雅的問題,她作為父權結構的犧牲品,其符號化的程度甚至比《金陵十三釵》還嚴重。

我們看到的是承擔着歷史重任的被犧牲了的女性,是作為鈎沉愛國熱情所交付出去的獻祭羔羊。作為與男子不同的血肉之軀,電影模糊了她的主體位置與特殊經驗,只有被意識形態詢喚時,她才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椅子。
精修《三槍》,懸疑管夠了嗎?
“懸疑管夠,笑到最後”,是《滿江紅》沒能完全兑現的承諾。結構上,它因為追求精巧而顯得粗糙。內核上,又由於太過直給而陷入刻奇。全軍複誦《滿江紅》時,觀眾一時間很難區分:讓人熱淚盈眶的,究竟是電影《滿江紅》,還是岳飛和詩詞《滿江紅》?

從開篇的俯視長鏡頭起,這個局就在張藝謀的操刀下細細鋪陳開來。逼仄的空間,陰慘慘的光線,四面八方都是圍牆,開門關門都是戲。一旦推理到比較乏累的階段,EMO立刻給你整一段豫劇BGM提神。《五世請纓》《穆桂英掛帥》《探陰山》《下陳州》,每個曲目都意有所指,與蒙太奇的過場剪輯相得益彰。
有段時間,國師的片子在硬糖君眼裏約等於【請您欣賞】四個大字,就算故事不咋樣,但畫面總是賞心悦目的。也許現在返璞歸真了,他要用絕對地硬技術教教後生仔什麼是剪輯、什麼是運鏡。但159分鐘的時間裏,超過95%的劇情沒有走出過宅子,還是讓人感覺太像話劇或劇本殺,甚至是一期陣容強大的《明星大偵探》。
電影的結構飽滿,有點像陳佩斯的話劇《陽台》。雖然觀眾可以提前預估不少反轉,但那種不死不休的緊張感還是會讓人沉浸。《滿江紅》真正讓人無法細想的,是趕鴨子上架的細節和邏輯鏈條:
既然密信很重要,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剖開瑤琴的肚子?如果張大團夥的目的是讓秦檜背岳飛遺言,那瑤琴直接面刺秦檜,不小心把人殺了咋整?整個計劃看似精密卻經不起推敲,策反武義淳靠的是沈騰曉以利害,策反易烊千璽是因為相信他有良心。

孫均假意剝皮張大之後,張大的後背竟然沒出血,如此怎麼騙過老謀深算的總管何立?這幫士兵原來連密信的前八個字都傳不明白,證明文化水平很差,為何後面突然聽一遍就能全員默背了?
還有一些預設的問題,張大他們是如何知道岳飛寫在牆上的一定是微言大義?有沒有可能是《射鵰》裏的《武穆遺書》,萬一是家長裏短,告訴兒子銀行卡密碼,安排媳婦兒再嫁呢。

過於追求反轉,讓整個計劃如同脱繮野馬,拉着局中人一路狂奔。每當出現一次錯誤,系統糾偏的方式就是製造巧合。要想得到最終假秦檜吐露岳飛遺言的結果,必須滿足如下三個巧合:第一巧合,秦檜給自己弄了替身。第二巧合,去風波亭的是替身不是秦檜本人。第三巧合,孫均最後威脅的還是替身。
《三槍拍案驚奇》當然沒做到的緊湊敍事,被《滿江紅》補足了。不過後者所最得意的劇作結構和反轉,恰恰是它作為一個內容產品最脆弱的部分。如果你不過分追究劇情而是享受觀影過程,那麼它還是不錯的消閒選擇。
父與子,第五代導演的主體困境
《滿江紅》的真假秦檜,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影》提出的“身子”和“影子”的問題。境州從小就被都督子虞秘密訓練,為成為替身做準備。這種“拉康式”的身份認同是其走向迷失的第一步。

由於他獲得的名字、地位甚至經歷都是子虞的,所以無法通過自己的經驗進行內在性認同。“我不過是個下人,只是他的影子罷了。”他深知自己的卑微,卻無法阻擋內心追問“我從何而來”的衝動。
假秦檜也是身份迷失的意指。他還覺得自己是逆向求和曲線救國,是真的被冤枉了。某種程度上,他是真秦檜的“文人之皮”,幫助本體遮擋的“奸佞之骨”。
電影中孫均完成任務後的撤離,看似為父正名,但也只是符號性的勝利。秦檜所代表的權力只是暫時做出了讓步,將英雄放逐之後,現有的結構仍會捲土重來,這又回到了張藝謀曾經痴迷的“循環史觀”。
風波亭一案,孫均親身經歷了理想的破滅。起初他努力融入現實的權力秩序,即便被罵走狗也要艱難攀爬。隨着計劃推進,他感受到了棋子的無力感,僥倖苟活也難逃秦檜清算。於是通過為“父一代”(岳飛)的昭雪,他重新確立了自己的主體身份。
**這是第五代導演始終探尋的母題:如何在父權的影響下找到自己的主體位置,區分真身和影子。**張藝謀的前期作品中,大都表現了作為革命之子在喪失理想信念和被現實秩序排斥後的自我放逐。無論是《紅高粱》還是《大紅燈籠高高掛》,象徵着文化之根的父親角色,多是貪婪無能甚至被子一代所抹殺的。

世紀之交的張藝謀開始轉向,“爸爸”回來了。《我的父親母親》中,他一反常態地塑造了全新的父親形象。舊文化代表的父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教書育人、忠於愛情的普通知識分子。而到了《英雄》,歷史中的暴君被塑造為心繫天下卻不被子民所理解的父親。
再往後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影》《一秒鐘》,儘管父親不是永遠的正面形象,但至少深深影響了下一代的行為和價值觀,並建立了不可撼動的父權秩序。《滿江紅》的孫均就經歷了從對父一代的不信任,到精神皈依父一代的轉變。電影中的“父一代”岳飛從未出現,卻無時無刻不在影響子一代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雖然看似在革命,但主角的抗爭性的確是消失了。早年脱離父權甚至弒父的主題在張藝謀的鏡頭中退場,轉而是更加保守的“以父之名,對父皈依”。**中國電影或許已經喪失了宏大敍事的權利和訴求,電影人要表達想法,讓電影還能夠成為電影,就只能在細節上工於心計。
雖然細節是必不可少的,但遺憾的是也只能在細節上煞費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