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年過完了,流光似水_風聞
张佳玮-作家-01-28 08:58
我記得小時候過年——1980年代尾聲——家裏還住無錫某新村五樓。小時候不覺得,現在想起來,家挺小,窄。
過年,被爸媽牽着去新村菜市場,買熟菜——白切牛肉、雞胗,羊膏肉算略奢侈的了——回家,燉紅燒肉,炒黃豆芽配百葉,用我爸單位過年發的青魚頭燉湯,魚身用鹽醃了留着吃。
還吃肉釀麪筋:油麪筋塞滿肉糜,濃油赤醬,吃得滿嘴油。年年吃,覺得是過年能吃到的,最紮實的肉了。
吃了飯,看晚會,剝花生——我們那裏叫長生果——嗑瓜子。
那會兒我家的電視,是我出生那年買的日立牌:屏幕小,沒遙控器,八個頻道,得靠手按,得用天線找頻道。
年初二,回鄉下我爺爺奶奶那裏拜年。那時無錫出了市區,路況很差。北邊勝利門到吳橋,經常擠到水泄不通,騎自行車的都得下車推;南禪寺往清明橋那一線再往南,往往道路顛簸,塵土飛揚。
下一次鄉,常不能當天回來。初二拜年,會住在爺爺奶奶家過夜,初三才回家。
1991年吧,我家搬到梁溪大橋附近,住一樓,二室一廳,我有了自己的卧室。
過年,我住吳橋的外婆外公也會來我家了,往往守過了午夜,在我家睡了,大年初一早上回去。
1993年左右,下鄉的道路修好了,初二回鄉拜年也方便了——我記得是1993年,因為我是那年在鄉下叔叔家修起的瓦房場院裏,學會的騎自行車。
過年除了長生果、瓜子和水果糖,也開始有金幣巧克力和麥麗素吃了。
城裏過年,喝汽水;鄉下,喝廠裏出的“汽酒”。到1994年,就有雪碧喝了。
1994年過年那幾天,有爸媽的朋友請吃烤肉,唱卡拉OK。當時帶卡拉OK的飯店,多在旅遊景點附近,惠山啦,南禪寺啦,之類。我記得卡拉OK的MV還沒啥劇情,多是美女溜達、帥哥開車,錄像帶多來自惠州。幾位朋友以粵語歌咬字咬得準為榮。
我媽有點饞,回家聽着錄音機,對我爸説,家裏有個卡拉OK多好。
過年時,商業街開始流行放音樂,也是那幾年吧。
1995年過年時,滿街放《新鴛鴦蝴蝶夢》,因為前一年《包青天》的熱播。
之後那幾年,就是陸陸續續的《心太軟》、《My heart will go on》。
過年時菜市場熟菜花樣多了起來。之前只有店裏才見到的桂花糖藕和脆鱔,如今菜市場小攤也有了。
1998年還有了鐵板燒。所以現在,我想起鐵板燒,總還能想起灰撲撲的冬天黃昏,亮眼的燈光,以及《心太軟》。
那幾年,家家都有電話了,不用打個電話,還要請“叫二樓王阿姨接一接”。
於是我爸媽掐着零點鐘聲,打電話拜年。趕上有幾位接電話高興,要多嘮幾句時,另一位還沒打電話的暗暗頓足,“説快點,我這裏也要打!”
1998-2000年左右,現在想來,是個大轉折。
那幾年過年時,街頭流行樂裏頭,英文曲目變多了。
各家各户開始有電腦了,3.5英寸軟盤用來傳遞小説。
忽然之間大家都開始用CD聽音樂、VCD看電影,不用錄像帶了——我家也真有卡拉OK了。
但那會兒的歌,我媽説她唱不來了——《城裏的月光》、《當時的月亮》。《那些花兒》。《我要的幸福》。
再過些年,滿街的《雙節棍》。
我家在1999年換了大電視,原來的日立放到我卧室裏,讓我用來玩遊戲。
1999年,“我是白雲,我是黑土,我71,我75。”
2000年,“孫雯起腳就要把門射!”
過年時,有了真空包裝的八寶飯,不用外婆現做帶來我家了。
又過了兩年,我外婆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給她打拜年短信——那會兒大家都用諾基亞。
我上了大學,去了上海,開始有“回鄉過年”這概念——此前一直在無錫,談不到回鄉。
每次回鄉,慣例逛菜市場。看磁帶店變CD店,看賣大哥大的店變了網吧。初二也不用下鄉了:叔叔姑姑們都搬家了,也不在場院開宴了,去館子裏包兩桌。
2008年自上海回無錫那天,大雪,車一度被堵着;看着賣大腸面的老闆沿車原價賣面,讓能回鄉的大家吃飽——這個以前寫到過。
2010年,我爸媽又搬了一次家。
過兩年回家時,菜市場餛飩店和湯圓店旁邊,開了手機店。
2012年,我教會了我媽用微信;之後據她説,教會了全小區的阿姨們。
2014年吧,我過年回家,坐着幫我媽打毛線,親眼看過我媽接個電話。我媽開一免提,只聽得裏面説道:“你好,你的兒子住酒店欠了兩萬塊房錢,現在被扣在我們這裏……”
——説時遲那時快,我媽,從小教導我不要學某些長輩那樣罵髒話的我媽,搶起手機,對電話那頭的騙子怒吼一聲:
“放你媽的屁!”
2017年過年,我媽閒不住,在小區裏幫民工子弟小學生上輔導課。其中有一對兄弟,大的三年級,小的一年級。父母都是外地來到無錫打工的菜農,收入不低,只是忙。過年期間,尤其忙:眾所周知,春節後一週,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黃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積食物。那對父母忙着年下,沒法給孩子安排年夜飯。我媽便自告奮勇:
“到我家去吧!”
於是年夜飯,是我、我父母,以及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吃。
兩個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齊齊,但坐上桌還有些怯生生。我媽給他們舀雞湯喝,挾藕絲毛豆,吃糟鵝,又每碗放了一個肉釀油麪筋,“喜歡吃的自己挾!”
兩個孩子,小的那個口才比哥哥好,開始説哥哥前幾天考試沒考好被批評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幾句嘴;小的就湊着我耳朵説,哥哥不讓説,其實被老師批評之後,偷偷哭鼻子來着;哥哥羞臊了,説小的前幾天還尿牀,被媽媽罵了呢……倆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樂呵呵,我媽還得儘教導之責,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嚴肅地批評:
“不要説別人短處!要好好地吃!”
我看着弟弟吃了一個肉釀油麪筋,吃得咂咂做聲;那麼油光水滑一個肉圓,不知怎麼就掉進小肚子裏去了;他吃完了,抬頭看看我媽,我媽一揮手:“喜歡吃就再吃!!”倆兄弟都樂了,各挾了一個。哥哥看看我——我正從他們身上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説:
“大哥哥,你不喜歡吃啊?”
“喜歡啊。你們喜歡嗎?”
“噢!”

那幾年,過年回家,我媽在廚房裏開着手機聽音樂,我幫廚;一會兒微信有動靜,語音,“徐阿姨這兩天還活動不活動啦?”
我媽看看,回語音,“羣裏的阿姨們注意了,我兒子回來了,這幾天各種活動都暫停!”
然後對我搖搖頭,炫耀地嘆口氣,“小區裏啊,合唱隊,朗誦隊,什麼事都要我操心……”
“是是是,能者多勞嘛!"
然後又一個年過完了。
流光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