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黃酒不能成為主流?”_風聞
Zpuzzle-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博士-01-29 08:58
“為什麼黃酒不能成為主流?”
這其實是個蠻有意思的問題。
之前《三聯週刊》有過一篇文章,講了中國酒水歷史的改變。在那篇文章裏,作者説在蒸餾技術成熟後,白酒在民間流行,但在上層社會,仍然推崇黃酒。直到建國後,因為政策如何如何,白酒才成為了主流。
這個擰巴的文章看得我那個難受呀。
為啥説這個文章擰巴?因為這個作者承認“白酒是下層人喝的、黃酒是上層人喝的”,但同時又十分強調黃酒的文化屬性。
我就問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在這個社會上,是“下層人”人多還是“上層人”多?
這個問題肯定不難回答吧?
那麼,如果我們認可人與人都是平等的,那麼到底是下層人的消費更能代表主流,還是上層人的消費更能代表主流呢?
一個普通的農村村民或者一個重體力勞動者,只喝二鍋頭之類的普通白酒,就算一天喝半斤,他一年喝的酒加起來可能也就是2000塊錢——而對於一個“上層人”來説,他請人吃頓飯,一瓶茅台就得兩三千塊錢以上了。

難道説,因為茅台更“上流”,所以茅台才是中國酒水消費的主流?
如果我們跳出中國的視角,看看世界。無論是白酒,還是威士忌、龍舌蘭、伏特加等等,這些在酒水市場中一律都被統稱為烈酒。
那麼,消費者到底是更愛喝烈酒還是低度酒呢?某個高贊答案説的就是挺搞笑的:

其實數字就可以説明一切。2021年全球葡萄酒的消費量是260億升,而烈酒銷量是352億升,很顯然葡萄酒的是遠低於烈酒銷量的。
即便你把中國人喝掉的52億升白酒排除出去,全球烈酒銷量依然有300億升,還是超過了葡萄酒的消費量。
至於拿白酒不能征服國外消費者來説事,那就只能是連最基本的常識都缺乏了。
因為烈酒與葡萄酒、啤酒不同,都具有極強的地域性。比如,龍舌蘭、伏特加都是世界知名的烈酒種類,但一提到伏特加,大多數人想到的都是俄羅斯、北歐等高寒地區,一提到龍舌蘭,想到的則是墨西哥、美國等等。這其實就是烈酒地域性特徵的顯現。説到底,中國白酒也只是全球烈性酒種類中的一種,沒有任何特殊性。中國人不也沒有喝伏特加、威士忌的習慣麼?
其實説到底,別看現在很多人動不動就把平等掛在嘴邊上,但其實依然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階級分明”,心裏默認的還是“上流”就是“主流”——哪怕這個“上流”的比例其實很小。而拿什麼文人墨客、士紳名流的消費偏好當證據,就更是扯淡。
首先説拿文人墨客的吟誦來説事,中國人飲用高度酒要到元朝蒸餾技術成熟之後,而中國人最熟悉的唐詩宋詞所誕生的時代,高度酒是個極其罕見的東西。能在唐詩裏看見吟詠高度酒,跟在唐詩裏看到“奈何共軍有高達”沒有任何區別。在明清兩朝,吟詠白酒的詩詞也不少見,但明清詩詞就是個相當冷門的方向了。
其次,拿具有較高消費力的士紳名流説事,就如同上面提到的拿茅台的出鏡率證明茅台是白酒消費的主流一樣。
白酒在民間的流行,主要原因在於白酒的“性價比”更高,或者説在同等的價格下,白酒能提供的酒精量更高。底層勞動者是很需要白酒“解乏”的。從歷史來看,到了清朝中期,白酒其實就已經在民間非常流行了,這一點清代中晚期的各種縣誌記載中隨處可見。而在清代中晚期的以普通人生活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在飲酒的時候,基本上都離不開白酒了。比如《駱駝祥子》: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説:“你瞧,我今天吃犒勞,你也吃點!”説着,她給他斟上一杯酒;白乾酒的辣味,混合上燻醬肉味,顯着特別的濃厚沉重。“喝吧,吃了這個雞;我已早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準知道你回來,靈不靈?”
這裏的“白乾酒”顯然指的就是烈酒了。
祥子可以説是一個相當有代表性的羣體,因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顯然祥子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主流。
而有些人非要拿“傳統”説事,也是很搞笑的。
因為烈酒這個東西本就不是古代的產物。世界上幾種比較知名的烈酒,伏特加最初見於歷史記載是16世紀——也就是差不多中國嘉靖年間的事情;威士忌所宣傳的自己的釀造歷史“超過500年”,向前一推算跟伏特加幾乎沒區別;龍舌蘭、朗姆酒就更不用説,這都是16世紀美洲地理大發現以後才有的東西;金酒的歷史記載很明確,誕生於1660年——第二年康熙都該登基了。
為啥世界知名的烈酒都誕生自元朝之後?因為元朝前後蒸餾技術才逐漸成熟!
就這麼簡單的一個事。説白了就是,不管中國還是外國,以前的老百姓不喝烈酒,不是因為他們不愛喝烈酒,而是當時就沒有烈酒。
但烈性酒自誕生之後,就迅速在底層勞動者之中普及——朗姆酒多麼受水手們喜歡,看看《加勒比海盜》就知道。而如果你願意放下自己“人上人”的心態,看一看舊中國的歷史記載,就會發現在當時的中國,除了一些大城市和南方部分地區的人喜歡喝黃酒之外,農村人喝“燒酒”、“白乾酒”之類的東西已經非常非常普遍。如果你願意承認那些當時生活在廣大的農村的、佔全體國民總數80%以上的人還算“人”的話,那就不應該對他們愛喝的酒熟視無睹。
如果覺得我是在胡説,那麼我們直接上數據。根據民國初年對商務部對釀酒產業的統計:
1912年全國酒類產量約903萬噸,其中黃酒年產約87.7萬噸,燒酒460萬噸,高粱酒337萬噸。果子酒約818噸,藥酒944噸,其他酒類17.8萬噸。
你看,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兒,在某些人嘴裏,加起來產量近800萬噸的白酒不是主流,反倒是年產量僅有白酒1/10的黃酒成了主流。
説到底,如果説“黃酒一直是主流”的説法,還可以解釋為對中國酒的工藝發展不太熟悉的話,那麼在明清以後,白酒已經在底層廣泛流行的情況下,依然無視這些佔全國絕大多數的人,反而是把佔社會極少數的所謂“社會名流”、“文人雅士”之類的羣體的消費偏好當做是“主流”,這其實恰恰能説明掌握話語權的重要性。
新中國成立後白酒地位的提升,本質上是因為政治體制的變革而導致白酒“話語權”的提升。換言之,因為中共的領導幹部多出身於底層,且需要長期在基層開展工作,在生產環境和工作需要兩方面的因素下,對於白酒有所偏好也是十分正常的。這導致了在上層羣體中,對酒水消費的偏好從黃酒轉變成了白酒,並延續到了今天。只是,即便你讓這些人天天喝黃酒,也改變不了白酒才是主流的事實——當然,前提是你得把那些喝白酒的人當“人”看。
否則,就會出現我開頭所説的那種一邊承認黃酒流行於上層、白酒流行於下層,一邊又説黃酒才是主流的擰巴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