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之外有丹心——觀影片《滿江紅》的感想_風聞

    前天全家一起看了影片《滿江紅》，女兒和我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女兒認為這不是一部好影片：

   “喜劇、懸疑、愛國這些元素它都有一點兒，但哪一樣都沒做好。為什麼抓住了秦檜卻不殺？假秦檜死後，為什麼真秦檜一喊就出來了？最後齊背《滿江紅》，感覺很尬。”

   而我認為這部影片很好：

   “它表現了張溥《五人墓碑記》所説“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的主題。至於不殺秦檜，因為歷史上秦檜不是被殺死的，而是病死的，而這類歷史影片的原則是可以在信史沒有記載的地方加以補充，但不能竄改已有定論的主要史實。假秦檜死後，真秦檜之所以一呼即出，因為他不能讓衞兵知道他通金的事，所以身邊只有兩個聾啞侍女，而她們此時已在護衞假秦檜時被擊殺——這也是一步險棋，如果替身被殺時，兩侍女無動於衷，則替身的身份不攻自破——所以真秦檜此時不能不出來。”

    如上所述，秦檜不是被刺身亡的，但歷史上，刺殺秦檜者確有其人。

    刺殺就發生在《滿江紅》中這個故事八年後。南宋徐夢莘撰《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如下（請大家自行標點）：

    “紹興二十三年三月內有殿前司神勇後軍施全交（將？）一鍘刀伏於闇處等檜回朝向前刺之為轎子所隔不中施全依法賜死”

    而《宋史·本紀三十·高宗七》載，施全刺檜乃在紹興二十年 “春正月丁亥，秦檜入朝，殿前司軍士施全道刺之，不中。壬辰，磔全於市”。

    施全因此壯舉，後被奉為“義烈將軍”供於岳廟。

    該卷又載：

    “六月癸亥，加秦熺少保。詔大理寺鞫前太常主簿吳元美譏謗獄。丙寅，禁民結集經社。是月，建州民張大一作亂。”

    這個造反的“張大一”，或許就是《滿江紅》中的“張大”一名的來由。

   《本紀三十一·高宗九》載：

    紹興二十五年十月秦檜死，二十六年三月，高宗詔曰：

   “講和之策，斷自朕志，秦檜但能贊朕而已，豈以其存亡而渝定議耶？近者無知之輩，鼓倡浮言，以 惑眾聽，至有偽撰詔命，召用舊臣，抗章公車，妄議邊事，朕甚駭之。自今有此， 當重置典憲。”

    值得注意的是，緊接着高宗這道繼續對金講和的詔書，又記載了宋朝對軍工生產的壓縮：

   “丁卯，蠲閩、浙諸州歲供軍器所物料三之一，減諸州工匠千人。”

   《滿江紅》中，保衞秦檜的宋軍裝備精良，個個盔明甲亮，但據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60紹興二年十一月己巳（轉引自陳振《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7頁）所記宰相呂頤浩的説法“今張俊軍三萬，有全裝甲萬副，刀槍弓箭皆備”，為諸軍中最強的，也只有三分之一的士卒能裝備全套鎧甲，而當時韓世忠軍四萬人、岳飛軍二萬三千人都還不如張俊，可見南宋軍隊的裝備並不是非常好，而他們所面對的金軍則擁有“鐵浮圖”這樣的重甲騎兵。從宋金之間實際戰況看，張俊自稱“近歲乃知帶甲之利”，可見與金國的重騎兵作戰，甲冑堅厚十分重要。宋軍的“步人甲”最重可達七十餘斤。而與金軍交戰的另一利器是弓弩，在宋將吳玠吳璘兄弟大敗金兵的和尚原之戰中，宋軍箭矢“接發不絕，且繁密如雨”（據《中國戰爭史》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 第667頁），號為“駐隊矢”。從這些記載也可見，宋軍甲仗軍器所費之巨。如高宗詔書所令壓縮軍工生產，無論是減少大批工匠，還是減少三分之一的原料供應，都會影響宋軍戰鬥力，然而高宗恰恰以此向金人示好，這又必然會沮喪軍民的鬥志，麻痹將帥的警覺。

    高宗後期有紹興三十一年虞允文指揮的採石之捷擊破金主完顏亮的南侵大軍，而戰果不過是金軍在發生內訌完顏亮被殺的情況下仍能從容而退。如宋淮東制置使成閔的軍隊在金軍已渡淮北撤後才趕到淮河岸邊，列陣南岸，觀望金軍北去，金人譏諷曰：“寄聲成太尉，有勞相送！”淮西制置使李顯忠進兵至和州，與三萬金軍相隔三十里。顯忠止軍不進，延至九日之後方與金軍戰於楊林渡，雙方各死一千四百人。次日，金軍乃退（《中國戰爭史》第5卷，第740頁）。

   成閔和李顯忠都曾是一時驍將，尤其是李顯忠，在采石之戰後的隆興北伐中，作戰十分英勇，不愧為南宋一代之名將，然而在採石一役中卻是如此表現。

   我個人認為，這與紹興議和後，南宋朝廷對金一味妥協投降，二十年間軍備廢弛，文恬武嬉，深深挫傷了軍隊的士氣大有關係。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就更會想到岳飛和他的岳家軍是何其忠勇可貴了。

    “和戎詔下十五年，

      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

      廄馬肥死弓斷絃。”

    陸游此詩雖作於隆興北伐十餘年之後，但形容岳飛被殺後秦檜主政下的時局，也是一針見血，貼切不過的。

   瞭解了這些史實，也許我們會更能理解影片中的義士們讓假秦檜領誦《滿江紅》的意義所在了。

    讓我們馳騁一下自己的想像力：

    在齊聲朗誦《滿江紅》的兵士中，或許就有五年（或八年）後行刺秦檜的殿前司小校施全——他從這一刻起，記下了嶽少保的“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以為秦丞相也懷着同樣的一腔忠憤，總有一天會旌旗北指，克復中原。但他終於失望了：軍器日壞，工匠每天打造的不是槍刀盔甲，而是改行製作達官貴人的珠寶玩物；俸給日薄，軍餉不是發給邊關戰士，而是充作納款買和的歲幣；每年來的金使仍然是氣焰熏天，將大宋的御林軍士驅若牛馬。於是他也“怒髮衝冠”，向奸相奮起一擊，説出了那句被朱熹一字一句記下的話：

    “舉天下都要去殺番人，你獨不肯殺番人，我便要殺你！”

    而這首眾聲齊誦的《滿江紅》又傳入了蜀地，被一位身為大唐名臣虞世南之後的士子熟記於胸，每天默誦。十五年後，官至中書舍人的他奉命於六十萬金兵壓境之際到前線勞軍。他甫至採石，王權所率宋軍已潰，而接替指揮的李顯忠還未到任。一介文臣的他，收攏逃歸的散卒，激以嶽少保的忠義，準備與金主完顏亮的大軍決一死戰。同行者勸阻他：

     “公受命犒師，不受命督戰，他人壞之，公任其咎乎？”

    這位名叫虞允文的官員來不及背出縈繞於心的《滿江紅》的全文，只回答了八個字：

    “危及社稷，吾將安避？”

     接着他督率一萬八千名散兵大破強敵，打出了彪炳史冊的採石大捷。

     秦檜竊國亂軍二十年，而南宋軍隊面對傾國來犯的金軍猶能反敗為勝，保住了半壁江山，這隱隱然是有一種精神力量在支撐，而影片中的《滿江紅》詞也可以説就是這種力量的集中體現。

     記得高校中文專業經典教材《中國曆代詩歌選》是這樣評價岳飛《滿江紅》的：

     “這是他的壯懷，也是中國人民奮起殺敵的吼聲。”

     我也記得小時讀的《辭海》中“岳家軍”條目的最後一句是：

    “南宋後期抗擊金蒙的將士，猶多其後人。”

     這些大致就是我肯定這部影片的原因。

     另外，《中國戰爭史》第5卷（第792-793頁）記錄的一件事，或許可以註解為什麼下層百姓那麼愛戴岳飛，以致於願意像瑤琴她們那樣拼死為岳飛正名，也能部分地説明高宗對他為何心生芥蒂：

     紹興三年，時任神武副軍都統制的岳飛奉命率軍鎮壓彭友等人領導的閩粵贛一帶的農民起義。宋高宗因隆祐太后避難時曾被義軍驚擾，下密旨令岳飛對虔州（今贛州）實行屠城，但岳飛“請誅首惡而赦脅從，不許；請至三四，帝乃曲赦。人感其德，繪像祠之”。

    岳飛是地主階級抗戰派，鎮壓農民起義不遺餘力，但由他不願屠城而不惜違旨爭之再三這件事可以看出，他對待人民的態度和許多封建軍隊的將領還是有所不同的。

    但此事之後，趙構雖然手書“精忠岳飛”旗賜予岳飛，心裏是怎麼想的，就很難説了：

    密旨而不是明旨要岳飛屠城，很顯然是一方面要為太后泄私憤，另一方面又要岳飛來擔這個屠夫的罵名。岳飛如能從命，高宗大概會將他當作可靠的“家奴”了，但岳飛再三抗命，而且往來奏請之際，這密旨之事或許是泄露出去了（否則百姓怎麼會對岳飛感恩戴德，以至繪像建祠呢？），給高宗造成了無形的輿論壓力，這才作罷。這樣一來，結果與趙構希望的完全相反：岳飛得到了美名，皇帝則被撕掉了“仁君”的畫皮。

    所以我有一個建議：

  《滿江紅》中的歌妓瑤琴，如果不但是生於宋金邊境，親人被金兵所屠，而且後來又流落到虔州並與岳家軍結識，敬佩岳飛違旨力保一州百姓的義舉，那麼她的行為動機就更充分了，影片也會有更為深刻的社會內涵：

     岳飛作為一員抗金名將，在空前激烈殘酷的抵禦外侮的戰爭中對人民的力量會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和肯定（他將所鎮壓的農民軍招為己用，與金統治區的河北忠義民兵有廣泛聯繫，都有明確的歷史記載），但他身上的這種人民性，又不可避免地會導致他與統治階級當權派的矛盾，乃至引起他們的恐懼與仇視，而他自己由於歷史和階級的侷限性，又不可能真正發動和依靠人民羣眾來進行抗金斗爭——這是岳飛以及中國古代許多愛國將領真正的悲劇所在。

    表現出了這一點，影片末尾三位突圍而出的義士所説的“總有不當走狗的地方”，也就有了更可靠的着落。

    《滿江紅》的故事往後會如何發展？

     我觀影之後，覺得可以這樣接着説：

     三義士突圍後，帶頭人命其餘二人分赴河北、山西聯絡抗金義軍，而他則身負一項絕密使命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原來，讓假秦檜領誦《滿江紅》一方面是為了給岳飛正名並激勵廣大將士，另一方面也是以此掩護一個更為隱秘的目的，而這個目的就藏在岳飛這首《滿江紅》詞中。

     紹興四年（公元1134年），岳飛率軍進攻偽齊，收復襄陽六郡。此役中有一名來自金國的籤軍小校主動投誠，自稱是當年東京城破被金軍裹脅北去的軍器監三等匠崔平，而他向岳飛密報軍器監火藥司工師凌振也被擄北去。凌振原是梁山宋江部下，招安後留東京軍器總監聽用。金兵進攻汴梁時，他正在研製“霹靂炮”。

    岳飛大驚，他手中有當時主持東京戰守的丞相李綱寫的《靖康傳信錄》，其中有云：

      “再對於福寧殿，上命餘復節制勤王之師，先放遣兵民，蓋不復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鎮詔書，餘既罷，乃遣宇文虛中齎詣金人，軍中復差臧禹、秦檜為割地。　　

    是夕，宿於咸豐門，以金人進兵門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號令將士，金人近城不得輒施放，有引炮及發牀子弩者，皆杖之，將士憤怒。餘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賊者，厚賞。夜，發霹靂炮以擊，賊軍皆驚呼。”

    當時霹靂炮並未研製成功，此次夜戰只是試用，聲如雷震，斃敵也比弩箭和其它火器要多，所以才“賊軍皆驚呼”，但殺傷效果還沒有達到凌振的預期。後來李綱遭貶，東京城破，金兵大索宋朝的能工巧匠，特別是能造那一晚發射的霹靂炮的人。凌振、崔平等在城破前將霹靂炮車毀壞隱藏，化裝成道士想要混出城去，但被金兵捕獲北上。當時他們身份並未暴露。到達燕山，金人得知能造炮的匠師就在被擄北上的數萬人中，對他們進行了反覆甄別。凌振設法脱逃，而崔平混入了金人在北方徵發的籤軍南下支援偽齊，終於找到時機投奔岳家軍。

     崔平替岳家軍造了一些火器，屢建戰功，得到岳飛信任，但他告訴岳飛，這些都遠不如霹靂炮，而霹靂炮的製作機密只有設計師凌振知道。如今凌振脱逃後下落不明，各方勢力都在秘密尋找他，如為金人所獲，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岳飛派出親兵張大等幾路人馬到各方尋找凌振，數年間未有所獲。張大回來時，岳飛已下大理寺獄。張大認為其他幾路尋訪凌振的人如有訊息報到嶽元帥處，嶽元帥的遺言中必有線索。現在嶽元帥只留下一首《滿江紅》詞，其中的“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一語中的賀蘭山並不在金國境內，當然也可理解為嶽元帥用了唐人“朔風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半夜火來知有敵，一時齊保賀蘭山”的典故，但領頭人總覺得嶽元帥這一句另有深意，於是他決定親赴西夏境內的賀蘭山一探究竟。

     當然，秦檜當年也不會白白放走三義士，他也派遣人馬追蹤三義士，想知道他們究竟要幹什麼。而當年崔平所率尋訪凌振的人馬，也曾被金人探到過蹤跡，金人並未抓捕崔平，而是密令秦檜要利用好崔平這條線找到凌振。

     領頭人到達賀蘭山，發現那裏確實有西夏人的制炮廠，西夏人也在制炮以御金兵。但主持制炮廠的卻是崔平，所製造的火炮也達不到霹靂炮的水平。但這番尋找卻引出了藏在義士隊伍中的內奸。翦除內奸後，崔平告訴領頭人，自己當年向嶽帥報告凌振下落，為防泄露，事先約定用反切寫成密語。“賀蘭”用切韻之法其實是“韓”字，韓山在淮河以北，形似當年八百里梁山泊，有張榮等率領的抗金義軍活動，凌振即在此處制炮。崔平故意跑到賀蘭山為西夏人制炮，一方面是壯大西夏力量以牽制金軍，另一方面正是為了讓各路尋找凌振的人馬殺向賀蘭山，以掩護真正的凌振。

     領頭人與崔平當即趕赴韓山，不料真正的終極大反派此時才露出真面目………

      經過激烈拼殺，韓山義軍幾乎全軍覆沒，而領頭人、崔平、凌振均不知去向。

      十五年後，探報完顏亮所率六十萬金兵即將南下，其中七萬水軍將走海路直取臨安。南宋緊急備戰，一個自稱“凌均平”的人求見現任浙西馬步軍副總管的原岳飛部將李寶，獻上火炮火箭的製作方法。李寶任用凌均平進行了絕密的試製工作。數月之後，李寶率南宋水師三千人浮海奇襲膠西灣，以火炮、火筒、火箭全殲集中於此操練攻宋的金國水師七萬人（見《中國戰爭史》第5卷724-725頁）。

     是為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使用熱兵器的海戰。

     戰後，李寶上書朝廷，認為欲戰勝北方強敵的重裝騎兵，必須在軍中大規模列裝凌均平的新式火器，故請御前軍器所大規模製造新型火器並改革軍制，設立火器軍——這也是剛剛平反的嶽鄂侯的遺願，所以才有張大、凌均平等忠勇之士的驚天義舉，也才有膠西之戰三千水師殲敵七萬的奇功，一種新的戰爭形態已經到來，大宋必須與時俱進，掌握先機。主持采石之戰的虞允文認為此議有理，但朝廷經過幾番廷議後認為，如照此議執行，全國生鐵產量都不夠火器及彈藥製造之用，而要提高生鐵產量，國家要大規模投資工礦業，與天朝“以農為本”的國策相悖。何況其它一系列相關改革，對天朝都是傷筋動骨，而且牽涉官場各個集團利益，談何容易。王安石當年變法，還沒有達到這個深度，引起的新舊黨爭一直持續到北宋滅亡，真是前車可鑑……

     總之，南宋的官僚們非常明智地預見到，按李寶之議實行改革，改的不僅是軍器軍制，而是要打造一個他們無法控制的新型社會和國家（相當於提前六百年開始工業革命），而這是萬萬不能的。

     此議遂寢。

     李寶、凌均平從此不見於史籍。

     一百一十五年後，南宋亡於蒙元。元軍攻宋時，使用了他們滅西夏時從賀蘭山炮廠所得的低配版“霹靂炮”，一舉打開了南宋軍民苦守十餘年的“鐵襄陽”。

    七百年後，英軍以堅船利炮打開天朝國門。中國由此而被逼迫着走入了近代史。而七百年前，中國曾有主動走入它的機會。

     就説到這兒。

     我覺得這樣一個故事或許會更加發人深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