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背後的宋朝立國基因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02-01 09:08
作者:温伯陵

伯陵説:
《滿江紅》上映以後,
大家突然對宋朝的歷史感興趣,
都在討論大宋為什麼成了大送。
我有一個想法,
“先易後難”的路線,
決定了宋朝的立國基因。
這個立國基因,
間接導致宋朝躺平三百年。
這篇文章,就和大家討論一下這個話題。
1
《道德經》裏説:“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
老子的意思是,任何事都要從容易切入的角度做起,而且要從小事做起,這樣一點一點的積累,無數容易做的小事,最終會成為改變潮水方向的大事業。
從理論的角度來説,老子是正確的。
“先易後難”相當於摸着石頭過河,不僅可以積累實力,還能積累工作經驗,等實力和經驗都積累完成,做大事和難事就有辦法了。
但老子的理論也不是完全正確。
“先易後難”的方法論,很容易在操作的過程中形成路徑依賴,以及既得利益集團。
當路徑依賴和既得利益集團形成以後,不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他們都有了沉重的歷史包袱,不願意進入“深水區”做難事。
於是,“先易後難”便成為只有易,沒有難。
既然有“先易後難”,那就一定有“先難後易。”
“先難後易”是開局遇到終極BOSS,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
但根據辯證法的原則,天下任何事物都有軟肋,一旦仔細分析事務發現其軟肋,便可以化被動為主動,變難為易,最終實現逆襲翻盤。
這種操作路徑,可以在嚴酷的環境中錘鍊隊伍,極大提高隊伍的心理閾值,一旦做成難事,再做易事的時候便如砍瓜切菜一樣,屬於下限不能保證而上限極高。
從歷史經驗來看,“先易後難”和“先難後易”都有可操作性。
但“先難後易”需要百年難遇的猛人來分析事務團結隊伍,才有成功的可能。例如百年前的工農紅軍。
“先易後難”是所有人都可以操作的路徑,但極少有人能在易事做成以後,克服路徑依賴和既得利益,進而進入深水區攻堅克難。
典型例子便是宋朝。
2
955年夏,周世宗柴榮召集二十多名文學之士,讓他們各寫一篇策論,看看後周的頂級知識分子,到底有幾分成色。
柴榮的親信王樸也在座,他深知柴榮渴望天下一統的心境,便寫了一篇《平邊策》,裏面有這樣幾句話:
“攻取之道,從易者始。”
“當今吳國,東至海、南至江,可撓之地二千里。從少備處先撓之,備東則撓西,備西則撓東,攻虛擊弱,則所向無前矣。”
“既得江北,則用彼之民,揚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難而平之也。得吳,則桂、廣皆為內臣,岷、蜀可飛書而召之。吳、蜀平,幽可望風而至。”
王樸建議柴榮,統一天下的第一步是騷擾南唐,攻滅南唐之後再沿長江逆流而上,利用地理優勢逐漸平定南方各國。等基本平定中國,再集中全部力量收復幽雲十六州,和遼國成鼎足之勢。
這就是五代十國末期的“先易後難、先南後北”戰略。
王樸的策論非常符合柴榮的心意,於是從這時起,柴榮開始向南方用兵,開啓統一天下的步伐。
在西方,柴榮大破後蜀軍隊,收復秦、成、階、鳳四州,拿下進入成都的戰略要地。在南方,柴榮通過三次征討,奪取十四州,和南唐劃長江為界,讓南唐失去防守的戰略縱深。
完成這一切以後,柴榮揮師北伐,僅僅用了42天的時間,便奪取幽雲地區的瓦橋關、高陽關、益津關和瀛洲、易州、漠州,鞏固了北方防線。
原本柴榮準備一鼓作氣攻克幽州,收復石敬瑭賣給遼國的幽雲十六州,結果突發疾病,不得已返回開封。

960年,宋太祖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欺負孤兒寡母建立宋朝。
不過做為柴榮親手提拔的親信大將,趙匡胤在事實上做了柴榮的接班人,繼續執行王樸提出的“先易後難、先南後北”戰略。
此後二十年,趙匡胤在柴榮的基礎上,逐漸攻滅南唐、後蜀等南方國家,979年,宋太宗趙光義再接再厲,攻滅北漢平定山西。
至此,宋朝完成王樸戰略的前半部分,做完容易的事,基本統一中原地區。
但是統一中原之後,“先易後難”的路徑依賴便出現了,也就是習慣了做容易的事,宋朝君臣飄了。
攻滅北漢,趙光義便效仿柴榮北伐,準備一舉收復幽雲十六州,結果宋軍在高梁河大敗,“帝乘驢車南走,遼軍輕車追至涿州,獲兵杖、符印、糧饋、貨幣不可勝計。”
七年後重新北伐,再敗於遼國。
宋軍數次北伐失敗,除了準備不充分或兵力分散以外,最大的問題是戰略錯誤。
按照宋朝宰相宋琪的意見,宋軍北伐不能從雄州、霸州直接A過去,那樣太莽撞了,而是應該“於易州循孤山,涉涿水,抵桑乾河,出安禮寨,則東瞰燕城。”
易州是現在的河北省保定市易縣,處於太行山北端。孤山也叫大房山,是太行山的餘脈,位於北京房山區西北部。
而安禮寨在北京西南三十里的地方。
宋琪的意思是,宋軍要利用山河形勝的地理條件,出奇兵,直抵幽州城下。
一旦攻克幽州城,便可以和河北宋軍配合,收復幽雲十六州的河北地區。而河北的勝利,必然影響山西,那麼幽雲十六州的山西地區,可以傳檄而定。
用軍事地理的角度來看,宋琪的建議其實是有道理的,結果趙光義“不能用。”

不用就不用吧,宋朝北伐屢次失敗,原本應該勵精圖治,等恢復實力再和遼國決戰,但是宋朝徹底走歪了。
為了挽回朝廷顏面,也為了恢復戰敗導致的個人威望損失,趙光義決定趁越南發生政變、黎桓奪取丁朝軍政大權的時機,出兵討伐越南。
表面上看,趙光義是討伐藩屬國,維護丁朝的穩定,實際上,趙光義是要捏越南這個軟柿子。
然而,趙光義顯然低估了越南的實力,更高估了宋朝的實力,他以為的軟柿子其實並不軟,反而是又高又硬的政權。
於是980年宋軍攻越南大敗,“死者大半、屍填原野。”
這次失敗,不僅暴露了宋軍的實力,也讓越南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更不願意服從宋朝,此後,宋朝便失去在越南設立郡縣的可能。
回顧宋朝南征北伐的兩次失敗,肯定有趙光義水平太菜的因素,但趙光義之所以兩次做出錯誤決定,我覺得,也有“先易後難”的歷史慣性因素。
一方面,宋朝攻滅南方國家相對容易,讓宋朝君臣產生“天下英雄不過如此”的心態,於是便出現滅北漢後趁勝攻遼的舉動,而一旦戰爭失利,又會產生“宋軍攻無不克卻敗於遼軍、遼軍着實厲害”的心理。
也就是説,宋軍的心理閾值本來就不高,屢次戰敗,再次降低了宋軍的閾值。
另一方面,宋朝攻遼失敗,沒有勵精圖治報仇雪恨的雄心,反而在“先易後難”的歷史慣性下,沒有準備便倉促遠征越南。
結果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什麼事都做不成。
所以“先易後難”的戰略成為宋朝的立國基因,在精神文明層面,決定了宋朝的一系列戰略戰術選擇。
它提高了宋朝的下限,但也卡死了宋朝的上限。
3
此後三百年,宋朝面臨重大戰略選擇的時候,始終在做最容易的選項。
1004年,宋遼兩軍在澶州對峙,原本宋軍已經取得一定的戰場優勢,卻在遼軍釋放和談意向之後,不敢趁勝北伐,選擇了和遼軍和解。
於是,宋遼簽訂了“澶淵之盟”,約定兩國以白溝河為界,永不起刀兵,並且每年送給遼國“助軍旅之費”白銀10萬兩、絹20萬匹。
雖然“澶淵之盟”對宋朝是有利的,不僅節省了大量的軍費,還因為沒有戰爭的威脅,繁榮了河北和山西的市場經濟。
但反過來看,得到經濟利益的同時,宋朝也在“澶淵之盟”的既得利益中,喪失了收復幽雲十六州的進取心,以及攻滅遼國恢復漢唐榮耀的雄心,在宋遼和好的幻象中逐漸沉淪。
到了宋欽宗的靖康年間,也就是1126年,金軍南下圍攻汴梁,大臣李綱建議:
“金人以孤軍入重地,若扼河津,絕餉道,分兵復畿北諸邑,而以重兵臨敵營,堅壁務戰,待其食盡力疲,縱其北歸,半渡而擊之,必勝之計也。”
熟悉李世民的朋友肯定看出來了,李綱的建議完全是李世民常用的打法,即分兵攻取外圍州縣,主力部隊和敵人消耗糧食,等敵人糧食耗盡,便跟在後面追,不滅敵軍誓不收兵。
實事求是的説,李綱的建議非常有可行性。
宋欽宗的反應卻是“不聽。”
差不多相同的時間,小卒出身的妖人郭京也提出建議,説自己身懷道家法術,能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佈置“六甲法”,不僅可以生擒汴梁城下的敵將,還能奔襲至陰山。
這種一聽就是扯犢子的話,宋欽宗聽進去了,而且宋朝大臣也信以為真,直接給人給錢,要求郭京佈陣破敵。
結果就在郭京打開宣化門做法的時候,金兵抓住戰機攻破汴梁,俘虜宋朝君臣北歸。
這一系列愚蠢的決策背後,決定性因素依然是宋朝“先易後難”的立國基因,他們已經習慣做容易的事,不願意也不敢接受大風大浪的挑戰。
1127年是建炎元年,趙構在應天府登基稱帝,繼承了宋朝的社稷。
此時,宋朝的北方局勢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於是升任宰相的李綱勸趙構:“回師東京,朝拜宗廟,以慰都人之心。河北、河東乃國之屏蔽,料理稍就,然後中原可保,而東南可安。”
靖康之變是徽欽二帝的劫難,卻是趙構千載難逢的機遇。
如果趙構有直面金軍的勇氣,按照李綱的建議回到開封,然後派出官員安撫河北和山西地區,那麼宋朝依然有改變命運的機會,而且很輕鬆。
一旦恢復之前的疆域,趙構便能得到“世祖”的廟號,和漢光武帝平起平坐。要是能趁金國疲弱的機會北伐,把邊境線推到陰山一線,那趙構絕對配得上“再造河山”的評價。
但是趙構沒有直面困難的勇氣,聽了汪彥伯的話,一路跑到臨安,準備效仿東晉,在長江以南安家立業。
趙構到了臨安,便是放棄北方,北方軍民在無所適從之下,要麼歸附金國,要麼起兵自保,不過結局是確定的,那就是北方離開中國政權兩百年,直到朱元璋創建大明,才重回中國懷抱。
説到底,趙構和祖宗們一樣,始終在做容易的選項。
此後,宋朝依然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1169年,詞人陳亮給朝廷上《中興論》,建議朝廷遷都建康,同時在武昌築造行宮,皇帝經常到武昌巡視,給金國造成“志在開封”的印象。
金國認為宋朝的戰略目標是開封,便會在河南地區部署重兵防守,那麼山東和陝西就空虛了。朝廷可以等待機會,出奇兵收復山東和陝西,到那個時候,三支戰略兵團包圍河南,進而揮師北上,恢復宋朝全境。
陳亮是建議宋孝宗趙昚效仿孫權,如果成功便可以恢復中原,實在不行,也能以進為退,利用戰略進攻姿態來守護江南。
這是宋朝最後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但結果還是一樣的,宋孝宗趙昚“不聽。”

最有意思的是,1234年,宋朝和蒙古結盟滅金,宋軍沒出什麼力,大仗基本都是蒙古打的。但是金國滅亡以後,宋朝想趁機收復淮北、開封,把邊境推到河南一線。
説白了,宋朝想空手套白狼,佔蒙古的便宜。
結果可想而知,全子才和趙葵進入開封、洛陽,只得到幾座空城,根本得不到補給。而蒙古認為宋朝違背盟約,掘開黃河水淹開封,宋軍倉皇南逃。
至此,宋朝和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直接對峙,亡國命運便註定了。
一個沒有進取心的國家,也只能苟延殘喘了,還有什麼希望呢。
4
我們常説“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實際上除了經濟基礎以外,能決定上層建築的還有文化和傳統。
“先易後難”的戰略,讓宋朝統一了中原,也固化了宋朝的路徑依賴,宋朝在數次關鍵轉折點上,做出的選擇都與此有關。
人和人的智力差距是很小的。
趙家人未必比劉家人笨,李家人也不比趙家人的智商高多少,而確定王朝基因進而決定王朝命運的,往往是開國皇帝的能力,以及選擇的政策和路線。
開國皇帝是什麼樣,這個王朝就是什麼樣。
開國皇帝選擇了怎樣的政策和路線,這個王朝就不可能徹底背離祖宗家法。
如果開國皇帝選擇了“先易後難”,用“相信後人智慧”的話術給自己催眠,那後人大概率會用行動告訴你,什麼叫歷史遺留問題。
所以相比“先易後難”的路線,我還是更喜歡“先難後易”,第一代人多吃些苦,便可以給後人繼續向上攀升的野心。
爭當第一的野心,才是一個國家最珍貴的文化遺產。
不論是國家也好,個人也罷,我們都要儘量避免宋朝的教訓,多做一些難事,多開拓一條新的路徑。
這是給國家的一張保命符,也是給自己多一些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