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吉凶禍福,讓我摸摸你的頭!”_風聞
张佳玮-作家-02-02 20:14
1840年,維克多·雨果38歲。已經出了五卷詩集,靠《克倫威爾》和《歐那尼》成了浪漫文學運動領頭人,又在九年前寫出了《巴黎聖母院》。
但在那年的法蘭西學院評選中,他輸給了皮埃爾·弗盧朗。
弗盧朗先生何許人也?難道比浪漫主義的領袖還了不起?
弗盧朗先生是個科學家,從事神經系統生理學研究。30歲那年他發表了脊椎動物神經系統特性和功能的實驗研究,42歲那年他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開了胚胎學課程。之後他又在骨骼牙齒、皮膚黏膜、比較解剖學等方面大有建樹。他是第一批研究氯仿性能並介紹給醫學界認識的人,他在麻醉學方面大有建樹。
但他最有意思的成就,是反對顱相學。
顱相學這玩意,由德國一位神經解剖學家弗朗茲·約瑟夫·加爾先生設立,研究大腦中不同區域的心理功能。1800年,這位先生認為:可以根據人的頭骨形狀,確定人精神道德的個性和發展方法;認為大腦是心靈的奇觀,心靈由一系列不同感官構成,大腦不同區域對應不同感官;顱骨形狀決定區域形狀,所以測量腦袋,就能測量人格。
1810年,加爾先生髮表了:
《關於一般神經系統尤其是大腦的解剖學和生理學,根據顱骨構成的觀察,瞭解人與動物的若干智力稟賦與道德傾向的可能性》。
反正,只要摸摸腦袋,就能看清一個人是勤是懶,是奸是忠,是否信教,甚至是否會出軌……
——如果您熟悉《三國演義》,一定會想起,小説裏諸葛亮説魏延要反,因為“腦後生反骨”。

法國當時上到拿破崙,下到解剖學家居維葉,都覺得這玩意不靠譜。
但這玩意一如大多數聽上去有幾分道理的偽科學,總有人將信將疑。畢竟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都渴望有個什麼法子,可以一目瞭然看清真相。
以貌取人是眾所周知的不科學,那就看頭骨吧,聽上去還挺有道理的呢?
有意思的是,這種偽科學,當時恰好符合一些奇奇怪怪人的愛好:
反宗教的人覺得,信奉顱相學,可以反對宗教靈魂説。
平均主義者認為,這可以説明人類並不是生來就不平等的。
殖民主義者覺得,可以通過顱相學認定,有些種族天生高貴,就是比顱骨不那麼好的種族聰明……
因為各有私貨各取所需,所以這玩意居然還流行一時。
實際上,許多偽科學之所以能大行其道,往往如此:有人在背後,渴望藉此推行自己的私貨……
好了,開頭提到的弗盧朗先生出手了。
1842年,即皮埃爾·弗盧朗先生入選法蘭西學院兩年後,46歲的他發表了《顱相學的檢驗報告》,痛打了顱相學。
他承認某些顱相學家很有天賦,研究很大膽,但另一方面,他反對顱相學——他自己是做慣解剖的,又深通麻醉與神經,曾在試驗中切除鳥類部分中樞神經系統,觀察術後行為變化,發現不論切除哪個部分,只要剩餘組織足夠完好,就能全面恢復所有功能——所以,什麼“大腦不同區域對應不同品德”,不對!
他更進一步提示:
科學如果以客觀原因做幌子,試圖涉及道德,像加爾先生這類,試圖通過顱相學來證明許多人“我作惡不怪我,都怪我的頭骨”,這種傾向既不科學,也很危險。
所以,到此為止,該説弗盧朗先生是一位堅持真理,毅然反對偽科學,永遠正確的鬥士嗎?
卻又不盡然。
1857年,弗盧朗先生髮表了一本《人的長壽》,上面説,他期望“正常人壽命一百年,非凡人士壽命可達兩百年……只要行為端正,生活忙碌,有工作勤學習,節制儉樸。”
他認定人類可以活到兩百歲,又七年後,他表示了對達爾文進化論的反對。他認為“自然選擇”是個矛盾的術語,因為自然並不會選擇。
當時赫胥黎先生質疑了弗盧朗先生,認為他的反對方式老套又陳腐。當然,弗盧朗先生也沒時間繼續跟赫胥黎對攻:
又三年後,他以七十三歲的年紀逝世了——沒能活到兩百歲。
所以,大概是這樣吧?弗盧朗先生是位卓越的科學家,他開拓過新學科,貶斥過偽科學,當然也在晚年證明,他並不一定全都正確。
但他對科學的態度,很值得一提。
入選法蘭西學院時,弗盧朗先生如是説:
“從科學中產生了一種新的哲學精神,這精神超越哲學本身。先生們,這不是本時代最重要的特徵之一嗎?”
所謂科學的態度,其實説來也簡單,那個時代已經有了定論:
科學成果並不總是對的,但該是可測量的,具可比性的,可以檢驗的。
在測量、可比性這類檢驗面前支支吾吾的,很可能是偽科學——比如顱相學。
所以永遠正確的科學家不多,但留存下來的科學成果,大體都是好的: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總比幻想摸摸頭骨就能判斷性格要可靠得多。
我覺得,這是對待科學與偽科學,最好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