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屬於大城市，《滿江紅》屬於小縣城_風聞

春節期間，大家都閒着沒事兒，再加上我們終於從疫情中走了出來，出來玩就成了假期的“剛需”——兩部電影，一個《流浪地球2》一個《滿江紅》，承包了假期內很多人的精神需求，不僅在電影市場上打的火熱，還順帶着又掀起了很多社會性的話題。

據我的觀察，《滿江紅》票房反超《流浪地球2》，背後其實是一場“小縣城消費”對“大城市消費”的逆襲。

這一點其實很好驗證，只需要要看看地區票房數據就行了。

從初一到初五，《流2》和《滿江紅》的票房數據顯示出了截然不同的傾向性：

以大年初五那天為例，在北上廣深等等一線城市，電影院每賺100塊錢，裏面有34塊錢都來自於《流浪地球2》，有36塊來自《滿江紅》。而在一二線城市之外，在星羅棋佈的無數三四線城市和縣城電影院裏，它們所賺的每一個100元中，《流2》只貢獻了30塊，《滿江紅》則貢獻了40元。

簡單來説就是：雖然兩部電影在全國範圍內都受到了廣泛的喜愛，但《流浪地球2》在一二線城市更被接受，《滿江紅》則在三四線城市吃得更開。

為什麼不同城市觀眾的電影口味如此不同？

一二線城市和三四線城市之間的那種玄妙差別到底是什麼？

今天，我們就聊一下這兩部電影“票房決戰”的背後折射出的有趣側面。

門檻問題

《流浪地球2》票房被反超的最直接原因，是它的門檻問題。

不可否認，《流浪地球2》是一部非常優秀的作品，但沒人規定優秀的作品票房也必須是第一。《流浪地球2》高水準製作背後的高觀影門檻，成為了限制其票房的主要因素。

顯而易見，看懂《流2》比看懂《滿江紅》要難，被《流2》感動比被《滿江紅》感動要難。

想要看懂《流2》並且被感動，你需要的瞭解它的世界觀，你需要對太空科技、暴力美學、人工智能等等要素具備一定的“藝術感受力”——然而，“藝術感受力”這東西雖然不要錢，但它的形成不是沒有成本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你是軍迷，那麼你很有可能喜歡《流2》，成為《流2》的目標觀眾，而促使你成為軍迷的，可能是以前玩過的一款遊戲、看過的電影電視劇、或者乾脆“打小就喜歡”。

總而言之，你得先具備某種特質（軍迷、工業黨、科幻迷、暴力美學控等等）、經歷過某種“訓練”（打過遊戲、看過類似的小説、電影、動漫），熱衷於某些要素（大爆炸、大場面、巨型機械）才能看懂這部電影且被它感動。而這種特質，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甚至不是大多數人都具備的。

**而《滿江紅》這邊就不同了，它的門檻非常非常低。**首先，岳家軍的故事屬於“國民級IP”甚至“民族級IP”，只要是中國人就沒有不知道的——從大明朝開始就有《説岳全傳》的小説了，這幾百年走下來，小説、評書、詩詞、電影、電視劇、漫畫……能和“岳家軍”掛鈎的作品數不勝數，《史上第一混亂》這種無厘頭搞笑小説裏有“岳家軍”，《紹宋》這種風格嚴肅的架空歷史小説裏也有“岳家軍”，甚至光是《滿江紅》這個標題，大家都知道肯定要説岳飛相關的故事了。

這麼一對比，結果就很明顯了。排除掉那些跟風和隨便看什麼都行的人，一個普通觀眾，如果你想要TA主動選擇觀看《流浪地球2》，你需要先給他一定的“重工業美學感受力”；而如果你想要TA主動選擇觀看《滿江紅》，你其實什麼都不需要做——因為“精忠報國”四個字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出廠設置”和“底層代碼”。

中國社會的“兩個世界”

《流浪地球2》票房被反超的第二個原因，其實來源於“不可抗力”——它是一部非常優秀的作品，但它未必是一個適合三四線城市觀眾在春節假期觀看的電影。

今年春節，電影市場火爆得一塌糊塗，數據上看，已經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二高的年份了。電影，自然是要在電影院裏看的，而電影院，往往又佈局在了大型購物中心的內部——電影市場如果火爆，意味着商場的生意也一定火爆。

不過，一二線城市和三四線的情況，略有不同。這種不同，來自於大型購物中心在大城市和小縣城裏所扮演的不同角色。

一個典型的一二線城市，市區範圍內通常有十幾個乃至幾十個不同檔次的大型購物中心，這些購物中心通常也都佈局在地鐵站周圍——從交通方式上就能看出來，它們顯然是為了本地居民服務的。而一個典型的三四線城市，市區範圍內通常只有不超過5個大型購物中心，這些商場不僅需要服務本地居民，在節假日中，它們還要迎接進城消費的周邊村鎮居民。

就以我過年期間去的河南省三門峽市為例，三門峽市內有兩個主要的大型的購物中心，一個是萬達廣場，一個叫夢之城，這兩家大型商場在春節期間不僅接待了本市的消費者，還接待了大量來自周邊靈寶、盧氏等縣的客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堵車，我有幸在三門峽這樣的一個三線城市裏見識到了堪比北京晚高峯的堵車盛況，以至於為了儘快打車回家，我不得不步行走出去一公里避開擁堵路段。

這個春節，三門峽的萬達廣場簡直是刷新了我對於“商場”這個概念的認知。商場的門口臨時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滑冰場，走進去之後，一樓大廳裏甚至還搭了一個戲台子，不僅真的有演員上去唱戲，台下還有專門的吹打班子——唱歌跳舞的我見得多了，商場裏唱戲的我倒是頭一次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購物中心在一二線城市和三四線城市根本就不是同一個概念。

對一二線城市來説，購物中心就是購物中心，功能就是吃飯、看電影和購物，大城市裏有足夠多的酒吧、網紅店、景點來疏散春節假期出來玩的消費者。而對三四線城市來説，由於沒有足夠的娛樂場所，集成了各種吃喝玩樂的購物中心成為了唯一選擇，春節期間的商場，其實更像是一個升級版的“廟會”。

一旦接受了“春節期間的商場=新時代廟會”的設定，你就能理解為啥《滿江紅》在三四線城市受歡迎了——它實在太符合“逛廟會”羣眾這樣的市場了：

從人員上來看，張藝謀作為導演，加上沈騰、張譯、易洋千璽、岳雲鵬組成的演員陣容，粉絲羣體上達到了不分男女老幼一概通殺的覆蓋效果。從作品本身來看，劇情設定在兩個時辰內，場景僅限於大宅院的《滿江紅》嚴格執行了“在一天、一地完成一件事，把飽滿的劇情維持到底”的戲劇經典“三一律”——中間再穿插一些反轉情節和荒誕台詞，很輕易地就實現了劇情的集中緊湊。

如果你是一個對《流浪地球2》和《滿江紅》都不太瞭解的純路人，當你春節返鄉，當你決定帶着家人到城裏玩玩，當你開車走了半小時國道又穿過堵車然後好不容易在街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相信我，你大概率是沒心思再去管什麼“地球存亡”、“人類團結”、“世界統一”這些宏大敍事的，你是出來玩的，你還帶着家裏人，你不是出來思考人類命運的——就算還有這樣的心思，身邊人一句“大過年的”就讓你當場繳械投降。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是一家人樂呵樂呵。

多年以來，喜劇才是春節的主旋律。《流浪地球》系列反而是異數

數據來源：貓眼研究院、貓眼專業版

而在一二線城市，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本就分佈密集的商圈和四通八達的公共交通網絡，意味着你從走出家門到坐在電影院裏中間最快可能只要30分鐘。

高成本讓人求穩，低成本讓人放飛——一二線城市的便捷意味着你看電影的成本也低，你沒有求穩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你可以去挑戰一些門檻更高的事情。

無所謂高級或是庸俗，一切不過都是環境和場景帶來的結果。

幾年前，沈帥波的一篇《藏在縣城的萬億生意》火遍了全網，一時之間成為了很多人都津津樂道的文章。文章開頭的一段話，非常值得玩味：

“如果一個人出生在北上廣深的中產家庭，那麼他是幸運的，但他也是不幸的。幸運的是，大概率上他不會受很多苦，過平順的生活。但他或許就屏蔽在佔這個國家微不足道的面積的區塊裏，並以為這就是世界……”

在現實中，中國的社會里，已經分化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由一二線城市組成的“大城市”，另一個則是由三四線城市和小鎮組成的“小縣城”。既然大家面對的並不是“同一個世界”，那麼大家的生活方式也註定要有些不同。

一些聯想

“北上廣裝不下肉體，小縣城留不住靈魂”，這是一句在網上傳説很久的話。

在這十六個字的背後，是不同城市之間的發展差異，也是消費社會對我們的深刻影響。

如果你是一個甘願於默默獨自經營內心世界的人，其實生活在哪裏都對你的靈魂沒有影響，你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張安靜的書桌和一根流暢的網線。但如果你和我一樣屬於芸芸眾生裏的一個凡夫俗子，那麼我們的靈魂裏，恐怕不得不容納很多別的內容。

説來多少有些荒誕和可悲，但大多數現代人的靈魂，是需要靠消費來填充的——不論是名牌衣服還是寶馬奔馳，我們明知道有更便宜的替代品，卻還是喜歡扎進消費主義的埋伏中。實話實説，人們追求的，不就是那些東西背後的標籤和幻想嗎？

人們説“小縣城留不住靈魂”，但很多情況下，他們的意思是小縣城裏的商業發展無法滿足他們那些**“具有人文主義氣息的物質慾望”**。説人話就是，小縣城裏沒有那些能夠滿足生活儀式感的咖啡店、甜品店和買手店。

你不得不承認的是：並不是每個人都甘於做那個“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大多數人還是會主動追求更高級的物質享受——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來往的小年輕們人人都穿着一件“The Northface”，你甭管它是真的還是假的，小年輕們願意賣假的The Northface本身就意味着大家的確存在着某種“剛需”。

畫面來源：抖音@打魚曬網

但換一個角度來説，如果你可以在小縣城裏滿足了人們的這種“儀式感追求”，你也算是造福社會、救苦救難了。

朋友的一位發小就走上了這樣的一條路，這個發小姑娘，姑且就叫做小S吧，她最開始只是山東菏澤某個小工廠裏的流水線女工，幾年前結婚了，嫁給了在當地公安局工作的一位輔警。業餘生活裏，小S自己買了烤箱和材料，跟着小紅書和抖音上的網紅們學起了烘焙。誰也沒想到，這一學不要緊，算是打開新世界大門了。小S做的餅乾大家都覺得好吃，她自己也越來越享受其中的成就感，不僅自己做自己吃，還發在朋友圈裏賣給朋友們。

後來，她乾脆辭掉了小工廠的工作，跑到濟南學了幾個月的烘焙技巧，回家之後，自己在縣城裏租了個門面，正式開張了屬於自己的蛋糕店。關於小S最新的消息是，在剛剛過去的春節假期裏，小S卻忙得飛起——大年三十早上四點半就爬起來做新年蛋糕，忙得連吃口早飯的時間都沒有。

中國的消費市場的確是割裂的，被大型品牌連鎖店統治的一二線城市和被個體户統治的三四線城市的確走的不是一個路子。

用業內的話説，三四線城市以及那些之前沒有被滿足的人，都屬於“下沉市場”。為了迎合下沉市場，各行各業實際上都在行動——影視行業有各種迎合下沉市場的電影電視劇，遊戲市場上有各種網遊手遊，汽車市場上有各種低價小車……我並不是説企業生產這些產品是錯誤的，事實上這些迎合下沉市場的“成熟產品”裏也不乏優秀的東西——五菱宏光的miniEV好評如潮，騰訊的《王者榮耀》和《和平精英》也是非常不錯的遊戲產品，蜜雪冰城更是佔領了中國幾乎每一座縣城。

但問題是，未來呢？

我的觀點是：“高門檻產品”會越來越多，但能跨越門檻的人也一定會越來越多。因為過去的三十年裏，我們所走的就是這樣的一條路。

高鐵、公路、移動互聯網、電商、快遞……這些東西在短短十年的時間裏就抹平了一二線城市和三四線城市的信息鴻溝和物流鴻溝，生活在縣城裏的人也可以輕鬆享受到原先只有大城市居民們才買得到的東西——要知道，即便到了90年代，北方縣城也還是有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跑到廣東去買衣服揹回來賣的。我小時候，我爸每次去省城出差，回家時候也必定會為我帶回一些新衣服和新玩具。

過去三十年的這些進步，不就意味着成本降低和跨門檻能力的提升麼？

在我看來，隨着中國的不斷發展，能享受高門檻產品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隨便上網看看就知道了，B站上有無數00後甚至05後的年輕up主，他們有各種小眾的愛好，會各種各樣的技能。而他們現在玩的那些東西，不論是攝影、無人機、漢服還是別的什麼，都是我在那個年齡段裏想都沒想過，摸都沒摸過的東西。

所以，我認為：未來一定是一個屬於“高門檻產品”的時代——各行各業，一定都會誕生出一大批“高門檻的產品”——比如，我們現在已經看到的《流浪地球2》，比如預計2024年夏天發佈的《黑神話》。

寫到這，我突然想起了歷史上的一個小故事：

二戰結束後，蘇聯計劃開發新型的戰鬥機。彼時正是螺旋槳戰鬥機的巔峯期，噴氣式戰機則剛剛嶄露頭角，蘇聯人在猶豫到底應該把資源傾斜給哪一種飛機。斯大林為此專門詢問了研發出蘇聯頂級螺旋槳戰鬥機“拉-11”的工程師拉沃契金，問他到底是投產成熟可靠、性能優秀的“拉-11”還是投產尚為完全成熟的噴氣式戰鬥機“米格-9”。

作為“拉-11”的設計師，拉沃契金的回答很出人意料，他説：如果明天就要打仗，應該投產“拉-11”，迅速形成戰鬥力，如果戰爭一時半會兒不會發生，那麼應該投產“米格-9”，因為噴氣式才是未來。

**這就是為什麼從個人感受上我更喜歡《流浪地球2》而非《滿江紅》的緣由：**不光是因為作品本身的優秀，更是因為《流浪地球2》這種基於大IP、高度工業化、高投入的路線。這種路線，以及這種路線帶來的高門檻產品，才是我眼裏中國電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