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吃過的拿破崙,跟張愛玲的是同一塊嗎_風聞
福桃九分饱-福桃九分饱官方账号-同名微信公众号:futaojiufenbao。02-03 13:36
《無名》火不火,票房也許可以説話。
不過,裏頭何主任(梁朝偉飾)用來傳遞情報的那盒拿破崙,差一點火了。
就這一個鏡頭,酥皮層次分明,能看出淡淡的焦糖色,更重要的是,裏面夾的哪怕不是卡仕達醬也是香緹奶油,而不是什麼別的奇怪的東西——

且不論影院裏的觀眾口水直下三千尺,看到這裏,長居北京的飽弟就想狠狠瞪一眼稻香村:一樣的拿破崙,你們是怎麼做成城磚的!
據導演程耳説,劇組光買這拿破崙就花了好幾萬。影片一上映,上海蔡嘉甜品果斷出來認領,原來是他們家248兩塊的“金牌拿坡侖”做了拍攝道具。想一想大概連拍攝用帶大家吃,乖乖,飽弟哪年也能這麼過癮。

▲還趁此機會搞起了活動
雖然有點奢侈,倒也還原了歷史上的拿破崙:
影片故事的時空背景,大概在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到1945年日軍投降後的上海,以及1946年戰後的香港(倒跟導演前作《羅曼蒂克消亡史》差不多)。
那時候,黃油打發而成的“白脱奶油”雖已有賣,但“麥淇淋”一類工業化的人造奶油出現還早,要吃拿破崙,假如不是法式的卡仕達醬,那就只有鮮奶油了。

▲據導演爆料,圖中二位吃拿破崙吃嗨了,那場戲竟沒剪進去
對不喜歡這部片子的觀眾,這點兒細節刻畫,只怕性價比不太高。而對片子的成色,飽弟也跟很多朋友一樣,持保留意見。
不過,能夠讓熟悉那段歷史的觀眾,看了會心一笑,不熟悉的觀眾,也許就此打開了歷史夾縫中一個鮮活的世界——大概衝這個,《無名》也在飽弟的記憶裏有了個名兒。

剛剛提到,那個時候上海已經有了白脱奶油。
“白脱”者,洋涇浜英語之“butter”也,意思是用黃油打發製成的奶油,比鮮奶油價廉、質硬,也更易塑形,方便裱花。有資料顯示,至晚在1928年上海西點老字號凱司令剛開張時,就有白脱奶油蛋糕出售了。

▲ 就是這種有點發黃的硬奶油蛋糕
© 小紅書:糖王周毅翻糖烘焙-鹽選
五十多年後,這種相比於鮮奶油“退而求其次”的美味,將成為魔都人民的緊俏奢侈品和至高味覺享受,今天則被稱為精緻優雅的“老式”味道。
那麼何主任的拿破崙,何不退而求其次,搞個白脱奶油來吃吃?又符合歷史,又是上海特色,還省拍戲預算。
Emmm……不論導演還是飽弟,答案肯定是:不能。

▲ 今天凱司令家的拿破崙,就是典型的白脱奶油製品
© 小紅書:愛吃的七七
導演程耳在之前的採訪中提到,片中梁朝偉這一盒至關重要的點心是什麼,也頗費思量,最終在拿破崙、蝴蝶酥、米糕和葡萄白脱餅乾中,選出了拿破崙。
想一想也對,比起那些食物,似乎也只有拿破崙,更合乎梁朝偉飾演的這位“何主任”。

片中,他是大鵬飾演的汪偽政權要員表弟,而大鵬這一角色的原型,據主編阿舒考證,大概有周佛海和丁默邨,何主任的身份自然水漲船高。

▲左為大鵬飾演的唐部長,右為周佛海,是不是很像
同時,他也在特務機關(大概是“76號”)任要職,沒事能跟日軍特務頭子吃吃日料喝喝清酒,地位不低。
恐怕在梁朝偉多重宇宙裏,《色·戒》的易先生見了何主任,也要客客氣氣的。

▲這倆人要在一個單位,關係一定很微妙
至於這位的性格,泰山崩於前也斯文和藹,面帶微笑,下班走過酷刑後的一地血污會皺一皺眉,勸降軍統特工時可以吸一口煙,大談常凱申至多不過是個軍閥……這樣的人,沒事去麪包房拎一盒拿破崙出來,才不招人疑心。他要是對更便宜的蝴蝶酥或餅乾情有獨鍾,倒讓人琢磨,這傢伙是不是有什麼説不出的故事了。
這樣,吃鮮奶油比起吃白脱奶油,也更合適:一個貪圖享受的漢奸頭子,每天把口腹之慾擺在明面上,日本人自然也就放心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大概在過去的上海人眼中,拿破崙是種神秘又高級的食物。
説它高級,自然是不菲的價格和考究的用料工序,要説神秘,頭一個便是它的身世。
人人都説拿破崙是法式甜品,可法國並沒有一種點心叫拿破崙。
程乃珊老師曾用這個名字問懵過她的法國朋友,久居上海的法國廚師“主廚廣坦”,也説這東西不叫“拿破崙”,它的法文名Mille-feuille直譯過來,應該叫千層酥。

▲ 廣坦的看上去比電影裏好次QvQ
© 主廚廣坦
至於為什麼叫“拿破崙”,有人説是“那不勒斯式”一詞發音的訛傳,有人説是它個頭太小,這名字是諷刺拿皇那過於袖珍的身高。而讓-馬克·阿爾貝《權力的餐桌: 從古希臘宴會到愛麗捨宮》一書則認為,“拿破崙”是一種立陶宛糕點,這東西一層一層壓下來,是立陶宛人在吐槽法國人的壓迫……
管它什麼象徵意義,在上海,它的象徵就是匱乏年代裏難得的美味。
上海開埠以後,“老大昌”就有了拿破崙,奇怪的是,找找民國時的資料,關於拿破崙的記載還不太多。甜品愛好者、老大昌常客張愛玲,説自己50年代到了紐約後才第一次見到“拿破菕”,按説她上中學時也時常光顧老大昌,不會不曉得。大概那時日子並不適意,一件新衣都是奢望,“十字小麪包”於她便很可口,對櫃枱裏酥香滑潤的拿破崙,怕是不曾多看一眼。

▲60年代的老大昌
© 新華社
可以確定的是,解放後拿破崙的地位依舊不低,甚至困難時期,上海市面上依舊有五角錢一塊的拿破崙出售,也是天價了。
而作為全國最高規格的外事接待單位之一,北京飯店在其80年代的菜譜也有記載。不過,菜譜裏的名字叫**“拿破倫大餅”**……
一聽,感覺拿在梁朝偉手裏也不那麼小資了。

《無名》借食物所體現的歷史,其實是流動的。
比如,王傳君飾演的王隊長,一個混日子的漢奸小頭目,話癆,是葉秘書(王一博飾)的朋友,家裏老爹很會燒小菜。
很多人都記得一個鏡頭:桌上擺着一碗嗆蝦,活蝦在暗紅色的腐乳汁裏蹦跳掙扎,甩出點點汁水如血。王隊長盯着碗中的小慘劇,下了影響他一生的決心。

腐乳汁嗆蝦,用小河蝦製作,如醉蝦般活着上桌,是上海菜,做法對。戰後,葉秘書來到香港與這家人重逢,他們開了一家本幫菜館。點了幾味送酒小菜,跟着上來的,又是一味嗆蝦。然而,碗裏已不是小河蝦,而是類似基圍蝦的海蝦了。

© 無錫吃貨小分隊
車輪滾滾,血海里掙命也逃不出世異時移。食物也一樣。葉秘書搛起一筷,像看張牙舞爪的怪物一般,放在眼前看了好久,也只能嚼嚼嚥下去,彷彿嗆蝦天生就該是這樣。
來到香港,上海人不得不下嚥的食物,還有很多。每一口合起來,其實是大時代裏,上海人與上海吃不得已的棲居。

從1945年滬港光復到1951年香港邊境關閉前,大量上海人湧入香港。假如把電影與現實的時空混淆,我們會在60年代初的香港,看到這樣的景象:
北角的上海房東孫太太煮了一鍋蹄膀湯,要女傭王媽給樓上同鄉房客蘇麗珍送一碗;練八極拳的一線天還是那身白大褂,專心經營他上海派頭的理髮館,躲着本地“飛發”師傅看外江佬的眼神兒;大腦袋導演李翰祥看了上海越劇團的《紅樓夢》,正準備自己拍一部;張徹此時還不是吳宇森的師父,正在清水灣片場受着上海導演徐增宏的氣,想着過會去吃一碟重油炒麪解心憂。

© 《花樣年華》
如此多的上海故事,後果不單是港島北角變成了“小上海”,滬上吃法也在香港一面變異,一面紮根。最明顯的變化之一,是街面上越來越多的南貨店。
按説這是笑話,“南”是與“北”相對而言的,香港已經夠靠南,上海食物不該叫“北貨”?可大家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比如九龍城侯王道的**“新三陽”**南貨,大概是借了永安公司對面“三陽南貨”的字號,就在上海人多起來的50年代開業,紹酒腐乳、火腿鹹肉、燻魚泥螺、冬筍茭白無一不備,不過開到今天,店員早已講廣東話了。上環另一家“同順興”也有名,今天還在代賣沈大成、陸稿薦和杏花樓的出品。

▲蔡瀾先生逛一趟“新三陽”,一桌上海菜便湊齊了
© 蔡瀾花花世界
然而隔山隔海,大家終要吞下橘生淮北的苦果。有人抱怨香港的黃魚不如上海夠味道,蔡瀾先生年紀越大,越找不到當年在“大上海”酒家吃到的紅燒甲魚。至於上文提到的大導演張徹,有一個忘了從哪聽來的故事:一次他在香港街頭,遇到一位相熟的本幫菜館老闆,對方説菜色大改良,推出了不濃油赤醬的健康上海菜,請他得閒光顧。張徹一聽,掉頭就走。

▲狄龍與張徹
但他們與上海味道的重逢,都沒有張愛玲慘烈。
60年代她回港,在街頭看到一家“老大昌”,欣喜若狂,買了一隻俄國黑麪包,心説上海老大昌便是俄國買賣,大概錯不了。回家上演了一番人類馴服野生大列巴實況後,麪包裏赫然出現一根五六寸長的淡黃色直頭髮,“顯然是一名青壯年斯拉夫男子手製”,嗯,果然正宗。
此刻的情緒,大概在上海叫作孽,在香港叫陰功。

有人説《無名》細節太豐富,看不過來,未免過譽。不過細揀一番吃上的細節,能看出程耳下了大功夫。
比如江疏影飾演的那位軍統女特工江小姐,對大鵬飾演的汪偽高官用了美人計,事敗被捕,幾乎就是鄭蘋如刺丁默邨案的翻版。

一個細節是,江小姐的母親為她送來一盒點心,盒子裹在布包袱裏,是日本風俗。歷史上,鄭蘋如正是中日混血兒,母親家是名古屋望族,倒也照應了片中那位農民出身的日軍特務頭子(森博之飾)不敢殺她的事實。

**日本人吃什麼,片子裏也有詳細交待。**除了一頓又一頓日料外(餐具都是從日本訂的),也提了一句日軍的伙食:海軍航空隊可以和餐西餐輪換着吃,每天還有墨西哥菜一類花樣補充,而陸軍馬鹿們只能偷中國人的羊,才吃到人生第一頓羊肉——畢竟明治維新前,陸軍最大的兵源,即日本平頭百姓們沒什麼吃肉傳統,而師法英國,把兵當貴族養的海軍早已吃飽了牛肉。

▲吃多了會導致日式霸凌嗎
© 《啊!海軍》
至於片中的中國人,在上海吃得最多的,倒是粵菜。
葉秘書與王隊長出門埋屍前的早點心,大概有豆漿、油炸鬼和一份蒸排骨。而廣東人何主任殺人後想吃頓飯壓壓驚,可以到一家常去的廣東館子,點一盅湯、一碗生滾粥,加一碟白灼菜心。民國上海廣東人多,粵菜館也多,人人都能一嘗,無論飽弟之前的文章,還是今天新雅粵菜館、杏花樓、冠生園的悠久歷史,都能作為例證。

有人問了,搞這麼多吃的,對電影有什麼助益?在程耳看來,這是他的表現手法,吃,包含了人生許多東西。而那些圍繞吃的絮絮叨叨,也成了沉重故事裏的黑色幽默——他很喜歡昆汀·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説》,大概梁朝偉的拿破崙、王一博和王傳君的蒸排骨,就是塞繆爾·傑克遜的cheeseburger。

© 《低俗小説》
而在飽弟的心思裏,這是件大事——如何讓一個時代如何活過來,讓人歷史從書本和老照片中走出來,對一部電影,一種食俗,都是大事。
假如有朝一日,歷史對我們就成了歷史,成了書本中要背要記的幾行字,而不復有影像的呈現,也無人再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功夫,是一種遺憾。

借用導演的片名來講,讓“無名”的歷史徹底《無名》,今天來看,是身在局外的《羅曼蒂克消亡史》,等到他日,尋覓這種歷史細節不得時,我們才會後悔自己成了《犯罪分子》,後悔自己當年有多《不浪漫》。
本文圖片部分來自網絡
參考資料:
[1]程乃珊.俄羅斯人不識羅宋湯 拿破崙蛋糕法國人不知[J].食品與生活,2010(01):26-27.
[2]韓小妮.白脱是什麼?聽説只有上海人知道[OL].上海市民生活指南,2020.10.24.
[3]GQ Talk.對話《無名》導演程耳:我從來沒想過,去拍所謂純粹的文藝片[OL].GQ報道,2023.1.24.
[4]張愛玲.談吃與畫餅充飢;張愛玲典藏文集9 散文卷二[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101-119.
[5]讓-馬克·阿爾貝.權力的餐桌: 從古希臘宴會到愛麗捨宮[M].劉可有 劉惠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