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海灘街：一條北方“網紅路”的浮沉三年_風聞

文｜弋曈

編｜園長

提起鄭州，交通樞紐、中原糧倉，很多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印象。

與同樣是新一線城市的長沙、西安相比，鄭州似乎一點也不“網紅”，在互聯網的語境下，鄭州幾乎處於“失語”的狀態，以至於有人將鄭州稱之為“沉默的中原大地”。

離開家鄉之前，我一度認為，鄭州是一座在時間中保持不變的城市。它的城市生活就像天體運行一樣恆定，是精密時鐘裏的一枚齒輪，一代代的人們在安於現狀中生存，他們不允許也不願意在這座城市做任何“出格”的事。

然而，位於鄭州市金水區南陽路的海灘街是一個特例——它是鄭州的“安福路”：一條人為造出來的網紅街道，氣質頗為不同。

上世紀50年代遺留下的老式紅磚民房被重新粉刷，原先的燒餅攤、油條店被咖啡、精釀、古着等小眾新潮、有着好看招牌的商店所取代。老城記憶與現代商業進行了一次奇異的碰撞，復古又混搭，為整條街平添了幾分戲劇化色彩。

小紅書上，關於“海灘街”的探店筆記有8300餘篇，有人慕名打卡，敗興而歸；有人偶然來臨，卻再也不願離開。

春節回家，我來到了這裏，北方冬季的一個晚上，探求時代浮沉中“網紅”街的真實面貌。

夜探海灘街：“割裂”的城市景觀

2023年，正月初六的夜晚，我獨自一人來到海灘街。由於當天氣温過低且又在春節期間，這條街上幾乎沒有人，也沒有商家開門營業。花花綠綠的牆面上，黑洞洞的窗户透不出一絲光，只有從黃河北邊吹來的大風，捲起些許塵土，更讓這條小街道顯得灰撲撲。

圖源作者

這和我在小紅書看到的海灘街“判若兩街”。

2022年春天，魔娜跟隨朋友第一次來到海灘街，就被這裏所吸引，她告訴我：“這裏很不一樣。”

“鄭州太無趣了，倘若你開着車在高架上走，城市的樓都很高、四四方方、很醜。我很喜歡這條街，因為每間房子長得都不一樣，有尖屋頂的、平屋頂的，有高有矮，每家都不一樣。”

那時，她還沒有在這條街上開店的打算，只是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像這座城市一樣四平八穩、平凡且無趣。畢業後，魔娜聽從家裏安排，進入一家建築行業的國企，後來跳槽進入銀行。她對我説，“這些都是家人很希望我從事的職業。”

28歲，她從銀行裸辭，拒絕了繼續這樣生活。2022年八月底，魔娜的飲品店開始營業，正值秋天，小店取名為“Hug·秋”。

“可在家人眼裏，我就是開了一家類似於沙縣小吃一樣的小吃店，他們非常不理解，覺得我一直在倒着走。”魔娜説，“在這條街上開店，我感覺就是在鄭州這樣的城市裏面，做了一件很逆反的事情。”

魔娜的店丨圖源作者

魔娜認為，海灘街很特別，而這種特別，只有在此處用心生活的人才可以感知到。

她講道：“我現在正在和你通話，住我對面的老爺爺就在他的陽台上做飯。老爺爺把他的陽台改造成書房和廚房，我每天能看到，他去街上撿別人不要的木板，非常用心地打造自己的書櫃，而且還是那種四個格子的。他每天會在那裏放收音機，定點唱歌、看書，做飯，做完飯之後就從陽台大喊他媳婦回家吃飯，他媳婦平時就在樓下跟人家嘮嗑。這種日常會讓我覺得很治癒、很幸福，他們讓我感到有沒有錢，有沒有文化，都可以把日子過出生活的味道。”

圖源受訪者

2022年，“Hug·秋”只營業了一月有餘，就迎來了漫長無比的居家隔離期，魔娜表示：“當初租下這裏的時候就面臨着很大的風險，除了居家之外，我們還面臨着隨時拆遷的威脅。”儘管如此，她依舊不想放棄開店的念頭，抱着“能開多久就開多久”的心態，只是為了在這裏多停下一會兒。

“老城煥新計劃”在各個城市都很常見，將廢棄的工廠、老舊的平房改造為街頭藝術景區，供遊客打卡、拍照。但是魔娜並不喜歡這種“改造”，“我支持為了安全性去改造，但是我並不希望把它改造成統一的、格式化的產物，似乎沾了復古的邊，但它其實就是一個很空殼，沒有靈魂的東西。”

而海灘街是有靈魂的。

“山前精釀”是在2020年末來到海灘街的，彼時，海灘街上只有一家咖啡館和一家甜品店。而這家甜品店的主理人告訴我，他們在去年就已經停業閉店了。

“停業轉讓的小店一波又一波，到了現在其實很難租出去，這條街的熱度已經過去了，我們對面一些店鋪的出租啓示已經貼了半年甚至一年，但依然無人問津。”山前精釀的主理人王雷如是説。除了咖啡館之外，山前精釀已然成為這條街上的“元老”。

王雷在開精釀酒館之前，一直從事互聯網行業，在北京生活了將近十年，而後與朋友一起創業也是搞研發、做編程，直到項目被叫停。

那時候，王雷經常和朋友們湊在一起喝酒，因為喝不到自己想喝的，才想着開家店弄點好東西過來，讓大家都可以嚐到。“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賣不掉大家就自己消化了，也不會有什麼壓力。”

王雷回憶：“來到海灘街，確實很震驚，沒想到在鄭州的中心區域，還有這麼老的一條街道。那種紅磚綠樹看起來非常好，感覺一下子放鬆下來，好像回到幾十年前。如果稍微有一些懷舊情懷的人，一到地方就會懂，我們當時立馬就想把店開在這裏。”

“可惜找了一圈，沒有任何居民願意把自己房子租出來，本來我們已經準備走了，一位賣燒餅的大哥追出來，他説，你們如果真想開店的話，我把店轉讓給你。後來這個燒餅鋪就被改造成我們現在的店。”

王雷的店丨圖源作者

消失的網紅效應：篩選與重構

海灘街上的原住民大多數為老年人。海灘街1號院是鄭州油脂化學廠的家屬院，2002年，油化廠因經營不善，賣給了其他企業。

居民姚明亮告訴我，海灘街成為網紅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的爺爺身體還好，每個晴朗的下午，爺爺都會搬着小馬紮坐在路邊，看絡繹不絕的年輕人四處拍照。

“爺爺偶爾還會笑嘻嘻地指着路人，嘴裏蹦出‘網紅’二字，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

“海灘街”出名之後，慕名前來打卡的人多了，尤其是節假日期間。突然增加的人來人往，給附近居住的老年人帶來諸多不便，這條小街道似乎沒有準備好成為網紅的準備。

魔娜回想起去年的國慶節，經常有很多大學生成羣結隊過來，一組人就是20多號。“而且整條街也只有一個公共廁所，因為很多平房是沒有上下水的。”

2020~2021這兩年間，是海灘街“最紅火”的時期，小紅書的打卡筆記基本上都集中在這兩年中發佈，當問及“網紅效應”對於引流的影響時，海灘街上大部分店主都表示，沒什麼影響，畢竟客流量不等同於營業額。

王雷問我：“你覺得這條街的熱度來自哪？”不等我回答，他馬上説：“來自非常多的學生，因為這條街屬於那種復古的老街，很適合出片，所以很多學生會來拍照打卡，但其實消費能力是不行的。”

他還講了一個小例子：“好多遊客看到我們的門頭，路過門口，並不知道我們是幹嘛的。這條街很火的時候，我看到過一篇小紅書，大概意思是説今天來到海灘街的山前咖啡館，老闆人很不錯，咖啡做得也不錯。就是這麼離譜。”

魔娜聽到“網紅”這個詞時有些來氣，她説：“有些人真的不懂得尊重別人，當別桌客人用餐聊天時，無所顧忌地拍照，甚至把其他客人也拍上，我真的會懟他。所以我的店，網紅來得很少，但我覺得這就是一個互相篩選的過程。我希望不管大家出於什麼目的來，互相尊重都是前提。”

多位受訪者提到，這條街的商户已經換過好幾輪了，海灘街爆火之後，整條街的租金就開始飆升，從19-20年的八九百元漲至四千元左右，已經接近於鄭州熱門商圈的門店價格。

而最終結果就變成——“網紅店”來去匆匆，很多家店都營不下去了，海灘街的商業系統進行重構。

魔娜的店，開業不久就遇上了全民居家隔離，僅僅憑藉去年9月積累的用户，竟然也順利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魔娜告訴我，有一部分用户是每天都會在某個固定時間到店的，來了之後就自斟自飲，也不多喝，下班回家的路上，一杯足以。

在王雷的印象中，生意最好的時期是2021年7月20日，鄭州發生特大暴雨前的那段日子。水災之後，這間10平米左右的小店，總是出現各種狀況。

但整體來説，山前精釀的盈利曲線一直向上攀升，靠着“朋友帶朋友”，名聲也慢慢響了起來。王雷補充道：“我們從未在營銷上花過一分錢，就連小紅書上發的照片，都是客人主動幫我們拍的。”

“我覺得，還是要想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事情。倘若一開始，看到這條街的熱度想來掙錢的，最後基本都會失望。”王雷總結道。

魔娜也表示：“這條街確實有很多餐飲店，比如漢堡店、三明治店、日料店曾經來過，但是他們沒存活下來。每一家門店都很小，如果真的去做餐飲的話，場地非常受限，而且甚至連上下水都沒有，這老房子不符合做餐飲的標準。”

海灘街上幾乎每一家店都會提供咖啡與酒，就連古着精品店都提供咖啡，但是每一家店都有着專屬於自己的營業時間。王雷的精釀店，客人最多的時候一般是傍晚至凌晨。魔娜的飲品店屬於早咖晚酒，最熱鬧的時間段一般在工作日的下午。

魔娜也被消費者稱為最“任性”的店主，營業時間不固定，每天睡醒才開店。儘管如此，魔娜還是積累了一批每天都會到店消費的客人。

她還有一種自己與店鋪綁定的感覺：“大家會覺得我來這裏，是想跟這個老闆聊天，有時候我不在，很多客户就不會來。比如，我招一個員工就不行，我必須得在店裏。”

圖源受訪者

不僅如此，店裏的很多產品都是被顧客倒逼才肯上架。他們一個”早咖晚酒”店鋪，店裏賣得最好的卻是烤串，不得已魔娜在美團上架了團購，把菜品固定下來。

她還提到這個冬天大火的圍爐煮茶——“本來覺得圍爐煮茶的風口已經過去了，我只想自己玩，就買了兩三套放在店裏，結果有客人看到就非要玩。現在圍爐就會變成這個店的一個常態，下午場全是圍爐。”

“我現在慢慢覺得，我這個店賣什麼都不重要，主要是提供給大家一個休息的空間。”

當網紅效應消失，海灘街重回平靜，留下的用户都是經過“雙選”後，彼此認同的朋友。

王雷告訴我，去年年底，他給每位會員朋友做了一個“年度喝酒報告”。做這件事，王雷自我感覺很有意思，也很有意義。

他説：“我們門店用的進銷庫存、會員系統都是我自己做的。從做這個系統開始，就計劃着要做這麼一個年終報告。到去年年底正好積累了一年的數據，我就把這個報告做出來了。”

圖源受訪者

二線精神“土狗”，渴望尋找同類

“貧瘠” 的文化消費 ，“荒蕪”的精神生活，讓很多身在鄭州的年輕人覺得這裏無趣。春節在家的日子，聽到最多的吐槽都是對這座城市的沉悶與無望的抱怨。

論壇、沙龍、展覽、音樂節、演出，幾乎不存在，鄭州的產業結構選擇有限，年輕人就算想“洋氣”一些也無力可使。每天遊走於兩點一線，探險、未知、偶然這些期待慢慢埋在心底，變得難以啓齒。

在這個意義上，海灘街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城市年輕人的精神棲息地。不僅使得咖啡、精釀等小眾領域的愛好者形成圈層，還為追求新鮮感的年輕人提供窗口。

魔娜在海灘街開這家店的目的並不是賣咖啡或者賣酒，而是希望形成一個磁場相合、愛好相符的社交圈，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通過這家店，魔娜積累幾個了大大小小的社羣，會定期組織大型的露營之類的活動，並且研究了很多種玩法。

“有時候我們就開兩三輛車，大家自己隨心意，覺得哪裏很合適，可能就在哪裏停下來露營，玩的就是這種隨機感。”

魔娜希望，“大家在鄭州想到露營這種生活方式時，都會想到我們，而這家店就會慢慢會變成一個小門户。留下來的客户，在這兒都能形成一個新的社交圈子。”

社交，年輕人永恆的需求，但是在鄭州，推行這件事還是有着不小的阻力。她表示：“很多人的想法還是比較傳統，有些人會認露營就是參加了一個相親局，可能大家讓大家接受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是需要時間的。”

她能感受到，其實很多人都渴望形成一個圈子，找到歸屬感。鄭州本地大部分工作的社交圈非常窄，文化生活也很匱乏。”

“從開業到現在，我感觸最深的是，認識了很多很不一樣的人，甚至有些人生活方式跟我差異非常大。我還很驚訝，我們鄭州居然有這麼洋氣的人，我見到了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人。”這是魔娜開店半年來最大的收穫。

2023年，山前精釀也準備大展拳腳。

不僅要經營好小店，王雷還在朋友圈發佈了做初級侍酒師的培訓，“這是我們今年剛開始的計劃，其實培訓對我們來説是不掙錢，甚至會賠錢，但我們覺得目前在鄭州這個行業尚處於初期，比較混亂，我們想做一些事情，讓這個行業的從業者更專業、更規範一些。”

春節期間，海灘街的“黑洞洞”與“灰撲撲”，會是網紅街的最終歸宿嗎？

我不知道。但有了這些滿懷理想的年輕人，我想這絕不是它的終點。

二線城市未被滿足的精神消費需求是實實在在的，那些渴望尋找同類靈魂的年輕人，一定需要更多的海灘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