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燃了火,卻控制不了它_風聞
静易墨-静易墨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静易墨02-06 09:51
“巴比倫塔,為什麼會建不成?”
“神……給了他們(人類)不同的語言,讓他們無法溝通,難以互相理解。”
還沒正式跟人類拉開架勢,ETO組織就從內部散架了。

表面上,作為統帥的葉文潔嘗試着彌合各派系的裂痕,是一個各派系都信服的最大公約數。實際上,葉文潔站在了拯救派一邊,這在原著裏有明確交代:
“你有在三體組織內部消滅降臨派的計劃,並開始對降臨派採取行動。”
葉文潔不是個典型的“拯救派”。“拯救派”拯救的對象是“主”,而葉文潔的初心是“主”改造人類社會。方向反了。當然,他們能找到交集,兩條路最終指向的,似乎都是一個人類與三體人“和諧”共處的遠景。從這個意義上講,葉文潔確實是一個“拯救派”。
葉文潔説,“我點燃了火,卻控制不了它”。她説的是,ETO各派系的追求都背離了她的初心。其實,就算ETO是鐵板一塊,都秉承着“藉助外星文明改造人類社會”的“崇高”理想,事態的發展也早已經脱離了葉文潔的控制。或者説,從一開始,葉文潔就沒有控制事態的能力,她只是“帶路人”而非“代理人”,如何處置地球文明,憑的不是葉文潔的意願,而是三體人的道德水準。這一點,葉文潔是清楚的。
葉文潔後悔了嗎?
讀過降臨派手中的資料,知道三體文明的真相後,葉文潔沉默了。她沒有崩潰,一生遭遇過太多的打擊,讓她可以相對平靜地接受現實。後來,葉文潔提出了重回紅岸遺址看看的要求,書中暗示,在那裏,葉文潔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如果葉文潔真的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悔不已,她似乎應該不願回到曾經的作案現場。葉文潔顯然比預想的坦然,她經歷過“無人懺悔”的場面,那可能讓她習得了“忘卻罪行”的本領。她的確懷戀雷達峯腳下齊家屯的淳樸、清澈與温情,對葉文潔來説,這是人類世界還值得拯救的理由之一。除此之外,從紅岸之行這份“臨終關懷”的字裏行間,你看不出葉文潔對往事的遺憾。甚至,重回這塊改變了人類歷史進程的故地,葉文潔所流露出的是某種欣慰與驕傲,就在這裏,她改變了兩個世界的進程。

葉文潔跟審問者的對話如下:
葉文潔:“一個科學如此昌明的社會,必然擁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準。”
審問者:“你認為這個結論,本身科學嗎?”
葉文潔沉默了。
葉文潔是被這一問驚醒了嗎?
我想不是的。
原著安排這段情節,想表達的可能是,唯科學救國論的不可取。引入更高水平科學技術的同時,還要堅守一份原則和底線。但小説人物是有生命的,葉文潔不會只是一個用來批判唯科學主義的工具人,從按下回答三體人的按鈕,到接受審問,這之間過去了幾十年,葉文潔有足夠的時間反思那個召喚三體人的初衷,以她的聰明,這些道理怎麼可能想不通呢?
科學跟道德並不一定成正比,葉文潔只從自身的閲歷尋找,也是一抓一把案例。那些傷害過葉文潔的人,他們的頭腦大多被知識武裝,反倒是那些帶給葉文潔温暖的齊家屯村民,才是距離現代科學最遙遠的羣體。如果將文明看做一個整體,以整個文明的科學高低去評判道德水準,亦不能精準地得出兩者正相關的結論,畢竟,人類最快效率的彼此消滅,就發生在科技大發展的20世紀。
再進一步。葉文潔可能是第一個領悟黑暗森林法則的地球人。宇宙的殘酷性,沒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我相信,在審問者提出質疑前,葉文潔對於文明與道德的關係早已有過反思,也早就得出了與初衷不同的答案。
只不過,她不願意承認罷了……
葉文潔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需要將自己的才華貢獻給一個偉大的事業——這是書中原話。其實,大劉甚至不必交代這個設定,從葉文潔的家庭背景和她的所作所為,都能提煉出這個結論。

在大部分讀者看來,葉文潔更像她的父親葉哲泰,而她的妹妹葉文雪更像母親邵琳。在我看來,姐妹兩人都更像父親。在葉哲泰的問題上,葉文雪做出了跟母親“相似”的選擇,葉文潔堅守了親情底線,彷彿姐妹兩人最大的區別在良知。其實不然,邵琳背叛葉哲泰是出於明哲保身,體現的是她實用主義的人生哲學。而葉文雪可能真的認為父親有問題,她對父親的背叛,恰恰是對理想的堅持。代入到葉文潔,這跟她犧牲掉楊衞寧有類似的道理。在一個她認為可以改變人類的偉大事業面前,親情已是微不足道。
所以,葉文潔顯然不是以復仇者的身份,按下召喚外星人的按鈕的。對葉文潔來説,復仇可太低級了。不管地球人是否願意,在葉文潔自己看來,她就是那個啓動“拯救”程序的人,按下按鈕讓她的崇高理想就此起錨,這個行為對她來説,算自我價值實現。
這一按是不能錯的,因為承認錯誤,就等於自我價值不存在了,葉文潔的一生也就被自我否定了。

心理學中有一種自我辯解的理論叫“認知失調”,它用來解釋行為和態度之間的矛盾關係。舉個例子,假設球迷很看好一位天賦異稟的高順位新秀,相信他能成長為一代巨星。多年之後,這位天賦異稟的年輕人未能兑現期待,球迷往往不會承認看走眼或者年輕人不夠努力,而是挑出年輕人身上個別亮點,證明他現在也很成功,或者他沒有爆發,僅僅是環境不允許。
人們很喜歡通過補充、微調設定實現自圓其説,讓自己的判斷或選擇起碼並不完全錯誤。面對一些生命中極為重大的選擇,這種“心靈保險”機制顯得尤其重要。各位可以拷問一下自身,會否發現,所謂“無法挽回的重大遺憾”,最終都能找到一種合理解釋?
“若是當初做了另一種選擇,結果也未必更好”。
這是終極大招——我們都不想揹負沉重,我們都想活得心安理得。
葉文潔亦是如此。
相比父親葉哲泰和女兒楊冬,同為理想主義的追逐者,葉文潔在剛硬之外,還是多了一份類似母親的彈性。當然,這份彈性不會濫用,只會用於那個她所追尋的理想主義。在意識到三體人可能不道德之後,葉文潔的思考沒有停滯於此。她想到了黑暗森林,甚至,想到了更多。
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的故事開頭,大劉補充了楊冬自殺的更多動機,除了母親的真實身份和所作所為,還有對於宇宙可能真相的恐懼。楊冬的資料都來自於葉文潔,那麼,楊冬能想到的,葉文潔應該也能想到。若是如此,就説明葉文潔的認知層次很可能還在黑暗森林的級別以上。站在那個層次,再審視過往發生的一切,那又會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葉文潔跟楊冬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選擇。楊冬逃避了生命,葉文潔卻有一份旁人難以理解的淡然。楊冬的理想主義還是物理學,而葉文潔的理想主義卻已經跟科學沒有了關係,於是物理學是否存在也就絲毫不重要。如果人類終歸要步入宇宙的長夜,那就註定不會有一個温順的開始。想到這,葉文潔就可以輕易地將自己解釋為歷史進程的推動者,她那輕輕一按,正是人類文明擁抱星際時代的開始。

你看,這個解釋,是不是你都要相信了?
不管你是否承認,三體這個故事讀完,你都恨不起葉文潔這個角色。你會同情她受過的委屈,更重要的是,故事後續擴展的空間維度和時間尺度,已經讓人無瑕糾結那一按的是非對錯。
宏大敍事下,個體選擇的影響已被淹沒。
所以,葉文潔帶着一份坦然走了下去。
葉文潔後半生的事業很有意思。作為ETO的統帥,她的努力方向是將這個反叛組織控制在“相對温和的區間”,表面在彌合派系矛盾,實際在反對以伊文斯為首的,更為極端的“降臨派”。這是什麼操作?
思想上,葉文潔找到了解釋理想的辦法。
行動上,她卻很誠實地修正着自己的錯誤。
或者説,在思想和行動上,葉文潔都在對最初的簡單粗暴做出修正。她找到了讓自己心安理得的解釋辦法,但潛意識裏,被封印的某塊禁忌之地,在那裏,她知道,她錯了。
在葉文潔參加“最後的聚會”前,她將揭示“黑暗森林”的密碼交給了羅輯。這是一次兩頭下注、風險對沖的經典案例,對地球人和“主”,她還挺“公平”。這正是葉文潔內心矛盾的寫照。她知道宇宙的不簡單,但她不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麼,所能做的,就是把火炬傳遞下去,讓自己更像一個推動者而非決定者。葉文潔説,自己盡了責任,如果我們站在宇宙尺度去看這句話,這話是真的,正是她,分別給了兩個世界一邊一個機會,在人類和三體人歷史上,或許還沒有過對歷史進程產生過如此重大影響的存在。也正是帶着這份底氣,夕陽下落幕的葉文潔,竟沒有流露出一絲懺悔。

她只是忘記了,她終歸是個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