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姨,想做網紅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02-07 08:39

文|歐陽
編|石燦
“你們只要叫我‘靚仔’就可以。”二姨拍了拍手裏的一疊紅包,“這個視頻拍完,一人佣金十塊。”團圓飯結束,她想用自己剛在牌桌上贏來的錢,“僱傭”我們這些小輩,配合她拍抖音短視頻。
我們被二姨安排成一列站在院子裏,旁邊負責統籌監督的其他親戚也紛紛開始指點。我媽在一旁負責給羣演們“講戲”:“等那句‘叫我靚仔’説完,你們就裝作大聲喊出來,然後按順序接過你們二姨手裏的紅包……”
院子沒有圍牆,旁邊就是馬路,摩托車轟鳴而過,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路過,都往我們這看上兩眼,頗讓我有些尷尬,挺直的腰桿悄悄彎下了一點。
二姨卻毫不在意。錄影開始,她大搖大擺站上高我們一層的台階,再踏上一把椅子朝我們作出指示:“叫我靚仔!”
我們跟着音樂節奏做出浮誇的動作,再一個接一個地搖擺着接過二姨分發的紅包,配合度極高。
花了十幾分鍾,拍了四五遍,視頻效果才達到二姨滿意的地步。她點點頭,把十元紙鈔一張張發給我們這些羣演後,坐在院子裏剪視頻。我拿着酬勞站在一旁,還沒來得及走遠,就被她拉住幫忙剪輯。
這不是二姨第一次為拍一條短視頻煞費苦心了。
在親戚聚會的場合,我們拍了好幾個版本以“我是老大、我是老二”為主題的系列視頻,“這條街最靚的仔”幾乎人手一條,所有人都在二姨的視頻中出過鏡。
**在我老家那個小鎮裏,二姨靠積極更新和互動成了幾千粉絲的本地抖音小網紅,而在過去一年間,她比較笨拙地開始了自己的“商業化”。**二姨花了幾千元學習短視頻帶貨,開始嘗試直播,為了帶貨事業,甚至將之前的日常視頻全部隱藏。

二姨帶貨賬號主頁
現在,二姨大號的“小黃車”還掛着,交的學費剛剛回本,老花眼愈加嚴重,她開始重新運營一個小號。
我雖然遠在北京,但在微信羣中參與了二姨近半年以來的商業探索討論,當過她直播間的榜一“大姐”,也甚至差點被招安成為二姨的視頻剪輯指導。
這次回家,我和二姨聊了聊她的帶貨事業。

二姨,義無反顧地花3000塊錢學帶貨
三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從北京回家過年。
春運高鐵一路南下,七個小時後,我終於拎着大包小包在湖南省婁底南站下車。這座城市位於湖南省中心位置,車牌代碼為“湘K”,和字母順序一樣,它在湖南省內的知名度也比較靠後,上世紀末才設立地級市。
濕潤的空氣、陰沉的天空立馬讓我區別出,它與北京的不同。我被“勸阻返鄉”過年的兩年間,北京空曠的街道長久停留在我的春節記憶中。
更新我春節記憶的,還有各大App的推送。離家越來越近,我打開抖音,推薦主頁裏,有不少湖南口音的視頻蹦出來,突然刷出一條二姨小號更新的內容,她帶着特效跳了一段手勢舞,祝朋友們兔年大吉,動作比較熟練,這些新潮玩法完全不在話下。
二姨和抖音的故事有些難以追溯。
2018年,二姨已經開始玩抖音了,她自個兒拍着好玩,對對口型唱唱歌,玩玩濾鏡。2019年一次聚會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對拍短視頻的鐘愛。那次,我們一家人去爬山春遊,她拉着所有人自拍合照,最後在山頂上,我們眺望遠山,感受清新空氣,她獨自一人坐在一邊開始用那些自拍剪視頻,半晌沒抬頭。

圖源unsplash
在大部分人看來,二姨是一個雷厲風行,有時還比較潑辣的人,雖然瘦瘦小小,但總是有股勁兒頂着,好給家人朋友“撐腰”。她是我人生裏的“反霸凌鬥士”。她長得也不賴,十里八鄉都吃得開。或許也正是這股勁兒,讓她喜歡上抖音後,完全投入其中。
2019年到2020年,可以視作二姨抖音事業的上升期。從自己單獨拍,到帶上親戚朋友們拍,二姨幾乎沒有落下抖音上的熱梗。她在短視頻裏展示自己的廣場舞事業,有人給她留言,她會熱情互動。那段時間,親戚朋友們點開抖音App刷到的第一個視頻,一定是二姨更新的。
“玩網”的二姨成為家裏最新潮的人,每次聚會,她都會提出一兩個短視頻創意,讓大家配合拍攝。每次聽到她説:“我們來拍個抖音吧!”我們就知道,大家又要忙上十幾分鍾了。
二姨非常努力地更新視頻、互動留言。二姨的賬號開始出現在鎮上每一個抖音App的推薦頁面,賬號粉絲數從幾百人迅速漲到三四千。賬號正式開始商業化之前,她的粉絲數已經達到了八千——這在小鎮上是一個非常讓人吃驚的數字。
八千粉絲中,大部分都是鎮子裏的人,某種程度上,二姨成為了鎮子裏的“短視頻標杆”,只要她更新短視頻,鄰里鄉親都會拍攝相似主題視頻。我時常聽到二姨因為附近鄰里的這種模仿行為表達出驕傲的情緒。
飯局上,當我們年輕人質疑她的短視頻審美時,她都會拿出抖音個人主頁,給我們展示視頻互動數據。這些是她針對反對意見最好的反駁理由。

圖源unsplash
當粉絲漸漸增多,經過幾年沉澱,二姨也會開始思考如何讓賬號賺錢。
2022年六、七月,二姨在抖音上刷到一些帶貨短視頻。在二姨看來,簡單的展示視頻,加上櫥窗小黃車,出一單也能小賺個幾塊錢——這樣的商業化嘗試似乎難度不高。
於是,在接下來她刷到這類傳媒公司的抖音時,主動私信運營人員瞭解情況。他們能提供視頻素材,並且指導博主開通櫥窗,進行後續的運營和剪輯、商業化,一次性收取6800元費用。
價格讓二姨直接放棄。
但沒過幾天,另一個人加上了她的微信,提供同樣的服務,付費800元即可每日提供一個視頻素材,再交2200元,就能配備導師進行全方面培訓。
親戚朋友們知道二姨蠢蠢欲動準備付錢時,紛紛勸她不要交錢,但二姨還是義無反顧地把3000塊錢交了。
反正自己這麼喜歡拍視頻、玩抖音,為什麼不花點時間把這作為一份事業呢?二姨這麼想着,開啓了自己的學習之路。

二姨直播,家人捧場
自此,二姨正式進軍自媒體行業。
**她把過去拍的各種視頻隱藏,好似隱藏了過去的自己一樣。**她在家人微信羣裏同步每日上新的貨品,讓我們去選購,還會和我們分享學習心得。
她興致勃勃地想大幹一場。
至於她購買的“教學服務”,導師為她開通了櫥窗,塞了八千個殭屍粉,也開始教她剪輯視頻、找素材。但對二姨來説,這一系列工作的難度太高了。她在淘寶上搜集視頻,再剪輯到一起發出,每天要花好幾個小時在找素材和剪輯上。
根據他們簽訂的合同,這家公司會每天提供一個素材視頻,持續三個月。但在實際過程中,二姨發現,他們提供的視頻分辨率極低,有時,甚至因為畫質模糊而無法通過抖音後台的審核。

二姨主頁的視頻
“被搬運得太多次了,清晰度很差,”二姨回憶,“我現在的所有剪輯經驗,都是後面在另外一個直播間學的。”
二姨偶然間刷到那個直播間,主播在裏面介紹剪輯思路,以及軟件使用方式,細緻又透徹。此後,她開始跟着直播間主播用剪映App剪視頻,剪輯技術突飛猛進,20分鐘就能完成以往幾個小時的剪輯工作。
但也因為這樣,她和自己的導師產生了一些口角,互相説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之後,他們的合作關係十分不愉快地宣告結束,而那三千塊錢“學費”也沒辦法退回。
**我回憶起2022年8月一個工作日的晚上,二姨找到遠在北京的我,想讓我來指導她學習剪視頻。**當時,她完全玩不懂剪映之類的剪輯軟件,我也忙於工作,讓她碰到了具體問題再來找我,沒想到,沒過多久她就自己掌握了這門手藝。
二姨把導師叮囑過的許多注意事項銘記於心。比如,賬號內容一定要垂直,既然要買貨、做家居好物,就不要再發自己的日常內容;積極開一些直播有利於賬號引流、提升活躍度,平時沒事都可以開開直播。
二姨在鎮政府工作,是廣場舞隊的隊長、靈魂人物。因為粉絲多,她經常會負責起一些額外的宣傳工作。鎮裏的禁毒宣傳、防火防洪宣傳等,有時會讓她在自己賬號上也發一下;廣場舞隊平時訓練、賽前彩排,她也都會發出來,和姐妹們互動。
“我之前確實在本地內容上還是很有影響力的,一般發個視頻都七八百點贊,但是沒辦法,我只能另外開一個小號發生活內容,現在只有百來個粉絲。”二姨今年的工作崗位也進行了一些調整,不需要再做相關宣傳工作,類似視頻內容也不需要再發在抖音上了。
剛開始賣貨時,她會在傍晚開會兒直播:吃完飯散步到鎮上活動操場,立好手機支架開始直播,帶着朋友們一起在直播間跳廣場舞。她不會一直關注直播間觀眾説了什麼,跳累了停下來,才回復一下留言。
説是直播間觀眾,其實都是家人,實打實的家裏人,而非“老鐵666”那種口號式家族。
直播間常年由我媽、我表妹、我爭奪榜一,每天刷刷免費的禮物,偶爾充值幾塊錢,屬於小打小鬧播着玩的水平,播了二十多次也就賺了七八十塊錢,後來也就沒再直播了。
那段時間正是夏末,還是跳廣場舞最合適的日子,我和表妹每天守在直播間。二姨在畫面裏自顧自地跳廣場舞,我和表妹在直播間裏一人一句地聊天,偶爾刷個禮物,呼喚二姨來互動,彷彿我們成了彼此的“電子寵物”。

抖音App搜索“視頻帶貨”頁面
櫥窗這邊,每成交一單,二姨能拿到的金額從1元到8元不等,每天也能賺個幾十塊。
而二姨櫥窗裏掛着的那些產品,也有相當一部分是親戚朋友們下的單。據不完全統計,我媽在二姨的櫥窗裏買過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拖鞋、垃圾袋、紙巾、毛巾等等,要説質量滿意,或者説性價比過關的產品,我媽覺得確實數不出幾個。
由於二姨帶貨時間短,賬號等級低,在抖音商城選品廣場裏能申請到的試用產品有限,很難保證掛上櫥窗的產品品質過關。但至少她試用過的很多樣品都還算滿意,“一個商品鏈接了很多商家,貨品很多也很雜,雖然他們教過我選品,但很多時候還是沒辦法保證。”

“那就算了吧”
二姨的帶貨事業戛然而止。她眼睛受不了了。
2022年11月的一天,早上起牀,二姨的眼睛突然啥也看不清,“前一天晚上剪完視頻才睡。”她現在説起來都有些心悸,年紀增長加上用眼過度,二姨的老花眼在這一天早上急劇加重。
這場突如其來的“老花事件”,讓她考慮停止這份副業。
如今,雖然二姨的日常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但偶爾打麻將或刷抖音時,還是要將腦袋挪遠,眯上眼睛才能看清。
家人們最關心的“學費”問題,這時已經回本,算上二姨賬户裏還沒提出來的500元,短視頻帶貨的幾個月裏,她賺回了之前花費的3000元教學費用,也算是了卻了自己和身邊人的一樁心事。
“這半年,花了3000塊學帶貨,拿了3000塊回來,一分錢沒賺到。”二姨説。
一切靜悄悄地開始,一切又悄無聲息地結束。
二姨已經停止更新那個帶貨賬號,但帶貨視頻積累太多,難以一個個隱藏刪除,她也就沒再考慮再次使用那個賬號,而是繼續在小號更新一些日常內容,原來的櫥窗也還掛着商品,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單佣金入賬。
可能是這段經歷耗費了太多心力,對於這個新小號,二姨沒考慮漲粉、提高影響力的問題,只想先回到過去快樂拍視頻的狀態。
二姨的這半年帶貨經歷,從一開始就沒被太多祝福,大部分家人都覺得這是被誆騙了,二姨的賬號根本賺不到錢。
我不得不承認,從二姨嘴裏聽到“垂直內容”“本地內容”時,日常接觸這些詞彙的我反而有些沒反應過來,但也正是在討論中,二姨對抖音內容研究的認真程度有了一些體現。
她是有認真努力過的,只是缺了一些運氣,少了一點機會,侷限是存在的,但曾經有縫隙讓她突破。
和二姨聊過之後,我似乎會更容易關注到家鄉與直播相關的元素。
在商業中心,我時常能看到招聘抖音主播的麪包車,紅色廣告貼在車上,寫着“抖音主播招聘專車”,湊近看卻又從沒看到過裏面有人,它們就這麼停在路邊、樹下,抖音的Logo貼在車身上,有時還貼着“包培訓”和“待遇從優”,確實有些讓人心動。

圖源作者
一天午夜,我吃完夜宵走進一家小超市,收銀的女老闆坐在桌前烤火,手腳都塞在桌下,手機夾在手機支架上,她在看直播,一位男老師以一種高亢激昂的語調講解着平台給直播間和短視頻的推流規則,接連強調了好幾遍“不要斷更”“一定堅持”。甚至在我説了兩次“結賬”之後,老闆才突然反應過來給我結賬。
這些細節都讓我覺得很有趣。我們或許看到了很多靠做自媒體副業實現經濟自由的案例,金幣碰撞得叮噹響的故事不絕於耳,但在最廣泛的內容池裏,那些真正想賺點外快、補貼家用的始終是普通人。
關於那個“叫我靚仔”的視頻,最後二姨也沒有發出去。
我和她窩在滾燙的爐子邊上,花了十幾分鍾研究怎麼將音頻分離出來,又花了十幾分鍾去單獨剪輯畫面,最終的效果卻始終沒辦法讓音視頻適配,只能放棄。這半個小時裏,身旁的親戚們帶着煙草和茶水來來去去,沒有人低頭管我們。
我勸二姨放棄時,有些於心不忍,畢竟拍了那麼久,還花了僱羣眾演員的錢。二姨將手機拿遠,眯眼看了看剪映裏的視頻,笑着説了句:“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