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二則：精緻的反革命超級英雄電影，對黑豹的重構、改良與殺害_風聞

引言：

2018年，黑豹電影版上映，歐美一片讚美之詞，很少有超級英雄題材影片可以得到這般對待。

但是和歐美院線不同，黑豹電影在中國國內爭議極大，批評者不僅態度堅決，而且批評的理由極為複雜，遠遠超過了這部電影看似簡單的表象。

時隔大約五年，第二部在內地上映，票房和口碑皆輸。

究竟這部電影有什麼問題，可以讓中國觀眾對之如此反感？

白頭豕在2018年和2019年的兩篇文章，或許可以我們解答一些問題。

正文鏈接：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6233586/answer/337880836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9960228/answer/580094062

如何評價電影《黑豹》？ 這是一部精緻的反革命（中性詞，指反對革命，改良主義， 或者説機會主義的）超級英雄電影。特別有趣的是，這顯然是由美國當代的所謂“左翼文化”催生出來的，並且以一個特別尖鋭的社會矛盾——種族歧視——為主題的，超級英雄電影。於是成為了特別好的典型，讓我們通過這個樣本能非常清晰地認識到，當代資本主義在發動一場什麼樣的文化戰爭。

========== 第一個話題： 什麼是黑豹 ==========

要理解《黑豹》這部電影，我們必須首先理解整部電影最大的隱喻——黑豹，或者説 black panther。這個詞作為物種名詞，雖然源自一種黑色的大型貓科動物，存在了千萬年。但它作為人類的化身，卻誕生在1966年的美國。

而且就和《黑豹》電影一樣，這是一對兄弟。一個是我們熟悉的超級英雄黑豹：

黑豹（Black Panther）是美國漫威漫畫旗下超級英雄，初次登場於《神奇四俠》第52期（1966年7月），由編輯斯坦·李以及漫畫家傑克·科比共同創造，是第一位在主流美國漫畫公司登場的非諷刺黑人超級英雄，也是非洲國家瓦坎達（Wakanda）歷任國王的稱號。

這裏不用贅述。關鍵在於另一位中國人不太熟悉的黑豹——黑豹黨：

黑豹黨是一個美國黑人社團，1966年由修伊·牛頓(Huey Newton) 和西爾(Bobby Seale)在加利福尼亞的奧克蘭創建。

他們反對美國政府，黑豹黨認為改變世界必須透過對民眾的長期組織和動員，他們試着從大眾組織和社區節目規劃來造就革命性的社會主義，在黑人社區提供窮人小孩免費早餐、給予社區民眾政治教育，希望一點一滴地改變人民想法，並賦予他們力量。

沒錯，就和《黑豹》電影中所述一模一樣， 黑豹是一對兄弟。它們即是一個漫畫中的超級英雄，又是一個在現實中為黑人的權力而鬥爭的組織，在1966年同時誕生，而到2018年時, 終於在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裏重逢。

新一代的超能力者黑豹特查拉， 在追蹤殺害父親兇手的過程中，發現了幕後黑手的真實身份——自己的堂弟，以及一個塵封了多年的歷史真相：自己的親叔叔在潛伏美國的過程中，為黑人遭受的剝削和壓迫所觸動，變得越來越“激進”，想用瓦坎達的超級武器來武裝黑人，推翻暴政；卻最終被上一代超能力者黑豹所殺害。

顯而易見，這位被殺害的叔叔，就是隱喻當年的黑豹黨：

美國黑豹黨是六十年代美國一個活躍的黑人左翼激進政黨。黑豹黨的多位重要領導人都非常崇拜毛澤東，據説他們更是人手一本毛主席語錄，而且不少人都加入美國共產黨。

黑豹黨是美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為少數民族和工人階級解放戰鬥的組織之一。

加州的一些黑豹黨黨員，開着汽車從舊金山的中國書店裏一捆捆地買《毛主席語錄》，每本二十美分。再開過金門大橋，在伯克萊的加州大學校園裏，流水一樣賣給激進的學生，每本一美元。

收了錢，再回去買，買了，再回來賣，來回倒騰。用典型的資本主義的方式，迅速賺取利潤。然後，用這個利潤，他們買槍。

三十年後，想出這個主意的人在電視上説，毛主席教導我們説，槍桿子裏面出政權。黑豹黨是活學活用的樣板。

只不過歷史上的《毛主席語錄》與槍桿子，如今變成了電影裏的振金和瓦坎達的現金武器。而黑豹黨許多黨魁的下場， 也和特查拉的親叔叔一樣：

由於黑豹黨堅持武裝自衞和社區自治（實際上就是在黑人聚居區建立黑人革命政權）的原則，多位領導人被處死、暗殺、長期監禁。

那場轟轟烈烈的黑人民權運動中，在迫害和暗殺下犧牲的黑人英雄太多了。最著名的自然是主張非暴力不合作的馬丁路德金； 以及主張過 “黑人權力至上”和“暴力革命推翻美國虛偽的白人統治”的Malcom X ：

1965年2月21日，當馬爾克姆·X正準備在曼哈頓的奧杜邦舞廳舉行的美國黑人聯盟的演講時，有人在觀眾席下喊道“黑鬼！把你的手從我口袋中拿出！”當馬爾克姆·X和他的保鏢試着消除這場混亂時，三名槍手向他射擊。下午3：30，在送去哥倫比亞長老會醫院不久後馬爾克姆·X被宣佈死亡。屍檢證實在他胸部、左肩、胳膊和腿上有21處槍擊，包括10處之前散彈爆炸的大型鉛彈創口。

馬丁路德金， 和 馬爾科姆X， 也是一對兄弟。 他們不是血緣上的兄弟，而是政治上的兄弟。他們共同為美國黑人的政治，經濟權益而奮鬥。但兩人之間又有徹底的分歧：徹底放棄暴力來爭取權利， 還是用暴力武裝自己去爭取權利？

無論分歧如何， 最後兩人都死於暗殺。 對的， 就像電影中黑豹特查拉的父親， 和他的叔叔一樣，都死於暗殺。而在21世紀的今天，美國的種族衝突又一次隨着經濟危機加劇。黑人貧民仍在貧窮，毒品，和街頭暴力中沉淪，而美國警察肆意槍殺無辜黑人的新聞一次次挑戰大眾的底線，多處發生了黑人聚集區的騷亂；而黑人精英們也發起了“black lives matter”為代表的社會運動，在所有文化場合呼籲黑人的權益。

尖鋭的矛盾塑造了弔詭的奇觀：一方面是精英階層們打造了“政治正確”的枷鎖讓人人都瞠目結舌不敢作為，另一方面則是底層的各族裔貧民還在剝削和歧視中遭受切實的壓迫。新的社會炸彈在積蓄能量，誰也不知道它何時爆發，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馬丁路德金或馬爾科姆X何時出現。

與舊時代的馬丁路德金或是馬爾科姆X不同，新時代的美國社會，已經有很大一批黑人成為了頂尖的社會精英——體育明星，影視明星，政客，歌手，學者，老闆們…… 他們並非生活在非洲叢林中的瓦坎達，而是生活在美國上流社會的“瓦坎達”中。他們有自己的“現代生活”需要去保衞。

而那些美國非裔貧民，以及在非洲的貧窮和戰亂中的黑人們，他們生活在瓦坎達之外，在苦難中繼續沉淪着。一部分人為改變這個現狀，自己變得越來越激進。

於是電影《黑豹》以現實為隱喻誕生了。新時代的馬丁路德金，面對黑人命運的不公仍然在宣傳着他的非暴力鬥爭策略。然而此時的他已經裝備着振金材料的戰衣，以復仇者聯盟新超級英雄的身份橫空出世。

而新時代的馬爾科姆X 則在中東戰場上飽經滄桑，殺人無數，最終想抓住一次振金走私的機會，回到故鄉，爭奪王位，要利用瓦坎哈的先進技術力量，再次掀起黑人暴力革命。

面對新時代黑人的命運，兩兄弟還是一個選擇了非暴力，而另一個則仍然選擇了暴力與革命主義。

只不過此時此刻，“非暴力君”已經是天降偉人，純血貴族，而且作為當代黑人精英的總代表，他儼然躋身於新時代美國眾神之中，並肩“捍衞我們的現代生活”。

而“暴力革命君”，身處超級英雄電影，又站在反派的位置，難免患上了所有超級英雄電影反派必得的毛病：心中充滿仇恨，已經放棄了良知，對親朋愛人也能痛下殺手，不擇手段地實現目的。

面對“暴力革命君”，“非暴力君”深感原罪，一度不敵。然而他心中的原罪是什麼呢？是對廣大普通黑人的命運視而不見？還是當初對激進派的果斷抹殺（為了拯救另一個“無辜”的卧底，親弟弟也殺）？都不是……“非暴力君”心中最難過的，是父親沒有讓這位同樣高貴的黑人精英來“瓦坎達”，沒讓他去習慣跟其他黑膚權貴一樣的上流社會。

在“非暴力君”心中，只要經歷了黑人上流社會的繁華與幸福，誰還願意造反呢？

電影的最後，“非暴力君”靠着高人一等的暴力，把寶劍刺入了“暴力革命君”的胸膛。這場角逐塵埃落定，不用談權力了，所以終於可以談感情。於是“非暴力君”帶着奄奄一息的“暴力革命君”，讓他去看看“瓦坎達”的美麗夕陽。而“暴力革命君”在放棄鬥爭就活命的交易面前，最終想起在大西洋上跳海的黑人先輩，為了“自由”壯烈拔劍殺死自己。

這一幕乾淨地抹消了“非暴力君”對自己暴力的內疚，於是坦然繼承了王位，登堂入室走上了聯合國的會議：看到沒有，我在新世紀不用被暗殺了，已經是世界流氓老大中的一員了！

不僅如此，“非暴力君”還要財大氣粗地把“暴力革命君”的祖墳，黑人領袖紀念地這最後的遺產也一併買下。用莊嚴的聲音單方面向銀幕前的全世界表達：世界上只有一個“黑豹”！ 它不是主張用暴力反抗來爭取權益的黑豹黨，而是主張非暴力不合作，黑人精英的總代表，我超級英雄黑豹特查拉是也！

所以看懂了什麼是“黑豹”，就能看懂這部電影的一切。

========== 第二部分： 關於奧斯卡的評論 ==========

《黑豹》入圍奧斯卡, 無非再一次證明奧斯卡的政治功能性, 一點都不奇怪. 《黑豹》進奧斯卡提名, 重點並不是"漫威電影" 進入了某個從未存在過的藝術殿堂, 而是反映了這屆奧斯卡的政治任務是如何落實的。

因為這部電影本質上相當於重構大鬧天宮, 用六耳獼猴殺死孫悟空, 讓臣服天庭的六耳獼猴去做齊天大聖, 替天庭去綏撫妖怪. 它把打着紅旗反紅旗發揮到了新的高度。

歷史上的"黑豹"是黑人權利運動的精神圖騰之一, “黑豹黨"作為黑人政黨真實存在, 是上世紀70年代領導黑人民權運動的主要力量之一. 歷史上的黑豹黨被當局鎮壓了, 之後也一直在妖魔化它, 好萊塢電影就經常看到對黑豹黨的鞭屍 ( 例如《阿甘正傳》 ), 類似對前蘇聯的鞭屍。所以漫威電影《黑豹》, 是打着"黑人權利"的紅旗, 對歷史上黑人民權運動的全面否定和重構, 旨在把如今沉渣泛起的種族主義矛盾與羣眾運動剝離開。

·電影名義上講黑人權益, 實際上卻塑造了完全脱離現實世界的黑人, 對瓦坎達的審美完全是形式主義 :  復古, 部落化,  血統論, 威權主義……. 和中國人貼着小鬍子眯着小眼睛留着清朝的辮子出鏡本質上一回事.  電影名義上是社會民主主義, 骨子裏卻極其保守和反動.

·歷史上的黑豹黨, 依靠的是普通的黑人羣眾. 為了讓普通黑人獲得種族和階級自覺, 團結自治, 用實際鬥爭來推動社會改變. 而<黑豹>電影依靠的完全是意淫出來的精英, 不僅是超級精英, 還是資本家; 不僅是資本家, 還是封建貴族. 然後由這些意淫的"善良” 的超級精英, 用他們和其它白人超級精英的商談, 來代替普通黑人羣眾的鬥爭. 

·黑人民權運動中的"黑豹", 是鬥爭精神的象徵. 如馬爾科姆X所説, 沒有人能給予自由平等和正義, 如果你是個男人, 你自己去爭取它們.  而<黑豹>電影中, 則異化成了充滿祥和和彼岸想象的祖先崇拜

·《黑豹》電影中, 用黑人超級英雄隱喻當代的黑人精英,  用恐怖分子弟弟隱喻昔日的黑豹黨. 把"黑豹"這個帶着革命性的詞彙,  通過超級英雄式意淫重構成改良詞彙. 在這過程中, 順便再把革命者重構成恐怖分子, 這是好萊塢的一貫套路 ( 故意給各種醜惡兇殘的恐怖分子, 賦予一個敵對意識形態的動機. 這個動機可以是共產主義, 比如《空軍一號》; 也可以是伊斯蘭教 )

於是在《黑豹》這部電影中, 把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黑豹殺了五次:

·上一代黑豹在民權運動的時代, 親手殺死了為黑人權利鬥爭的親弟弟. 這種隱喻, 是把當年民權運動中死於暗殺的黑人領袖在電影裏殺了一次

·這一代黑豹, 又親手殺死了21世紀試圖為當代黑人權利鬥爭的堂兄弟. 這是把當代種族平權運動中的黑人鬥爭精神提前殺死一次

·把象徵獨立, 鬥爭精神的 “黑豹"圖騰, 重構成了祖先崇拜式的彼岸文化, 這是在精神上又把黑豹殺了一次

·把象徵羣眾運動的"黑豹"思潮, 重構成全部由超級貴族代言的精英主義, 這是在思想上又把黑豹殺了一次

·通過一部非常流行的超級英雄電影, 在當代文化中用含義為超級英雄的 “黑豹”, 取代了歷史上作為黑人民權運動旗幟的"黑豹”. 通過流行文化的力量徹底抹殺掉"黑豹"一詞的舊義, 這是在文化上又把黑豹殺死一次. 這一次比之前幾次都要徹底

能夠在一部名為"黑豹"的電影中把真正的"黑豹"屠殺五次, 最後還能扒皮抽筋, 把黑豹的皮披在自己身上, 永絕後患. 而且這樣的意識形態宣傳, 還是由"黑豹"真正的後裔們自己去電影院掏錢完成的. 末了還要讓"黑豹"真正的後裔們認賊作父, 對這個偽爹頂禮膜拜, 自發宣傳. 這種操作 real badass, 簡直碉堡了

所以奧斯卡提名《黑豹》 問題真在漫威電影入奧嗎? 真是娛樂電影侵入藝術殿堂嗎? 我看不是. <黑豹>獲得提名是實至名歸的. 能夠在藝術作品中把"殺人誅心" 玩到如此歹毒的地步, 好萊塢意識形態電影多少年都沒有看到過《黑豹》這樣高超的手腕了.

電影本來就是意識形態最強的藝術形式. 意識形態背後則是人類羣體的利益格局和碰撞. 奧斯卡從屬於美國的資本主義, 它既是資產階級幾種略有分歧的主流意識形態, 相互碰撞磨合的角鬥場; 又是這個資本主義的"天朝" 對本國, 對全世界進行文化輸出和意識形態宣貫的平台.

奧斯卡獲獎電影, 從技術上看往往都是好電影, 很好看. 那種曲高和寡的純藝術電影其實很少出現在奧斯卡 ( 比如多少人看不懂的<鳥人> ). 因為普通觀眾喜歡的電影, 意識形態宣貫的效果才足夠好, 才能潤物細無聲. 這個道理對左派右派, 對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而言都是一樣的.

拓展閲讀：皈依——《黑豹》與“上氣”的本質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