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新年:多談“富足”,少談“富裕”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02-08 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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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子 | 文·

冬天在老家曬太陽
我回到家鄉時,距離春節其實還有十天左右,但全村人幾乎全員都到齊了。剛剛過去的這年,外部經濟形勢不佳,人們歸心似箭,許多人在外頭沒賺到錢、混得並不好,幸有家鄉不棄,早早張開懷抱,等候遊子歸來。
城裏的朋友還在熱衷討論XBB,鄉下人去趕集已經不戴口罩了。從縣城到集鎮,各種集市熙熙攘攘,熟悉的熱鬧又回來了。要是開車去,停車的地兒都找不着。村裏,人們殺雞宰鴨,互相搭把手。家中,炸魚炒花生,現代煤氣灶已經不夠用,老灶頭又燒起火,炊煙裊裊,對疑神疑鬼、以鄰為壑三年之久的城市人來説,竟有些感動。
閒下來,人們升起火堆,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烤火。有人睡眠不好,半夜5點就爬起來升火,等着早飯,鄰居們一個一個加入進來,添幾把柴火,又添油加醋講點軼事。再扔幾個紅薯進去,不多會兒香氣撲鼻。冬天日短,很快又天黑,無所事事又恬淡的一天就又過去了。
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對多數普羅大眾來説,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我則喜歡帶着三歲的女兒去田野裏撒歡兒,拉着她的小手在田地中瞎走,看着她歡快地追着大鵝小鴨,坐在田埂上啃甘蔗,或者帶她去樹林裏撿拾柴火烤火用。村子很小,不多會兒就能繞一圈。有時沿鄉村公路走到隔壁村,路旁曬太陽聊天的老奶奶看我們眼生,用手遮着太陽老遠就喊,“你們是誰家孩子啊”?
就這麼瞎晃着,沒有心情寫稿,也兩耳不聞窗外事,十來天很快就過去了。驀然回神,這樣的日子,不知從何時開始已成奢侈。


堅守生活,防止“過度”
水姐寫過一篇《倦怠社會,“去有風的地方”》。她寫道,“為什麼倦怠?是因為太努力、太入世、主動或被動地太想要了,然而又沒有結果”,以及一個叫韓炳哲的韓裔德國社會學家在其《倦怠社會》中提出“肯定性暴力”的概念,“倦怠是太過追逐世俗目標導致的,過度生產、超負荷勞動、過量信息,人們不斷被成功逆襲故事、做一番事業、追求幸福和成就等等目標和任務所充斥,陷入過度積極性,完全自願地自我剝削”。
鄉下的這些天,遠離了“過度”的刺激,才發現生活本該如此美好。
我的母親這幾年一直在上海幫我帶孩子,一直有些萎靡。她有事沒事刷手機,看到疫情有關的短視頻,憂心忡忡,自己不出門不説,還不讓孩子出門;看到拐賣孩子的新聞和小道消息,提心吊膽,疊加疫情,堅決不去人多的公共場所;買菜買水果,又總要一通抱怨,保鮮劑、催長素、打蠟,一副“總有刁民想害朕”的樣子……城市過度的、碎片化的信息刺激,讓她對外界充滿疑慮,時常一驚一乍。
回家的這些天,她抹桌椅板凳擦窗户,拆洗被子洗衣服,曬這曬那,殺雞、炸魚、做飯,抽空去趕個集買點生活用品,一直很忙。雖然偶爾“抱怨”幾句父親和我“偷懶”“不幹活”,卻很開心——簡單的、屬於勞動的開心。
我的女兒,在田野上悠然自得,漸漸融入大自然和村裏的小夥伴。有一天,我帶她進城到火車站接她的媽媽,由於時間尚早,我們先去火車站不遠的萬達廣場逛一逛。一進商場,炫目的抓娃娃機,捉小魚喂小魚、賣各種玩具的商店,所謂的3D打印巧克力的機器,價格不菲的商場巡遊小火車,充滿各種誘惑之聲的遊戲廳,一下就把她迷得五迷三道。
她什麼事情都要去試試,什麼玩具都想買,完全沒了幾個小時前在鄉下的氣定神閒,不被允許之後就嚎啕大哭,最後還誤了接站時間。

我上海的朋友S君,一個月多了,奧密克戎還沒有脱身,她80多歲的父母親尤甚。他們各種醫療辦法都試過了,都不太管用,加上XBB的消息,全家決定“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而我鄉下85歲的奶奶,大致跟S君父母同期感染,由於年老虛弱,前面一個月也深受疫情困擾,乏力、缺乏食慾、蔫然不振。隨着一點一點地乾點活,曬曬太陽,跟人聊聊天,在幾乎沒吃藥的情況下,最近已恢復健康。
城市充滿了過度。為了健康,過度醫療、過度“養生”、60歲就過早養老催生的“養老經濟”等等,都成為城市經濟的“亮點”。至於效果如何,人們各自有一本賬。
反觀我的奶奶,80多歲了,依然種點菜、養十幾只雞、去林子裏撿柴火,在自然作息、簡單勞作中自然“養生”,除了眼睛、牙齒不太行,其他都還不錯。
過往疫情三年,我們無法還鄉,政策明令禁止聚餐、聚集,她最大的渴望,就是一大家子一個不落地團圓。今年春節終於實現,在子孫滿堂的笑聲中,一個老人生活的詩意自然流淌,哪還需要什麼“養生”……
正是對“過度”的計算、撩撥、策劃、刺激,催生了城市的繁盛。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過多的“過度”累積了巨大成本,消費主義、身心和信用透支、過度投資、各種時髦“概念”狂轟濫炸,人們急於釋放慾望,市場便捷滿足“消費需求”以及快速“創新”下一個興奮點……日子久了,大家發現生活並沒有本質變化,自然要陷入懷疑和倦怠。
我們應該向這些鄉下人學習,守住生活的本意,謹防深陷他人精心設計的“過度”牢籠,一切就終將回歸原本的美好。

多談“富足”,少談“富裕”
當然,幾家歡喜幾家愁,鄉下的新年也存在巨大落差。有人一年到頭沒賺到錢、沒攢下錢,有人捉襟見肘地盤算春節怎麼過,也有一家人因為男主人在外面養女人經濟窘迫、面子盡失選擇不回鄉過年。
總的來説,窘迫的基本都是心思不定的青壯年。他們多在外打工,往年經濟形勢好些,他們會選擇年底拼命衝一把,帶點錢回家過年,去年經濟形勢不佳,只好囊中羞澀地提前返鄉。連以往火爆的麻將桌、牌桌也變得冷冷清清。
氣定神閒的,主要有兩類人,一是勤勞簡樸慣了的老一輩。譬如我的大伯,種點地之外,兼職鄉下白事唱祭文,多年來攢了不少錢。這兩年村旁修公路,需要大量勞動力,他們又是主力。年前幾個月,公路上集中栽樹、種草,他跟伯母兩人出工,一天可以賺三四百元。鄉下吃住用都是自己的,幾乎沒有額外消費,他們老兩口光年底就攢了好幾萬元。
儘管他們的兩個兒子都老大不小還心思不定,一個想建房但沒錢,一個離異、沒錢、夢想暴富,儘管他們還要肩負三個孫子孫女的日常開支、學雜費,儘管迎面而來的養老只能靠自己,但大伯兩口子始終很淡定、知足。外面世界再如何經濟危機,焦慮、躺平,都與他們關係不大。任爾東西南北風,“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還有一類,是堅守住了自己的年青人。比如,一些人在外打工做衣服、鞋子、打火機,做成了老師傅或小主管,一些人開大貨車跑物流,他們十多二十年踏踏實實做一件事,有了經驗和一些積蓄,家中的鄉村別墅蓋起來了,車子買好了,有些還在縣城買了房子,儘管也有生活和子女教育的壓力,但足以抵擋外部形勢的變幻。
多年來,包括家鄉小村在內,人們熱衷談論“富裕”“共同富裕”。但究竟什麼是“富裕”?因為沒有標準,導致許多爭議。從本意上説,所謂“裕”,是指衣物富餘,強調“有餘”。
但“有餘”的標準是什麼?餘多少才叫“富裕”,並不清楚。反正追求更多的“剩餘”就對了。
“剩餘”就是目的、意義,人心便永遠不足;但追求“剩餘”的大軍中,定然失敗者眾,多數人註定在追求“裕”的過程中迷失自己,倦怠、躺平、廉價的娛(麻)樂(痹)便是必然。鄉村亦如此。
如我的大伯,如一些勤勉的村人,我們真正要談的,應該是“富足”。“富足”是有標準的,那就是“足夠+知足”。人人心中各有其底,也知道各自的能力和界線,就不至於迷失在過度追求“剩餘”、發財、乃至暴富的陷阱裏。
對大多數人來説,年年富足,再加一點“年年有餘”的祝願,就是生活最美的樣子。
而所謂“共同富裕”,也應該叫“共同富足”才對:
**其一、**全民都追求、佔有“剩餘”是不現實的。這些年來,也就是在全民盲目追逐“剩餘”的過程中,許多人相對返貧,變得或內卷或躺平,或倦怠或憤懣;
其二、“富裕”是相對的,沒有標準,如果所有人的“剩餘”都多,也就體現不出誰富裕誰不富裕。要放在一起比較才成立,這樣對社會價值的導向並不好;
**其三、**過於強調“共同富裕”,難免與平均主義、“共同貧窮”聯想在一起,對真正富裕羣體的心裏衝擊較大,容易戳傷“創富力量”的積極性;
其四、“富足”,強調的是“富”+“足”,知足、知止,有界線、有敬畏、懂感恩,是中華文明的傳統美德。誠然,經濟要發展,需要刺激,但沒有目的地刺激所有人,並非好選項。所以,主流價值觀應該談“共同富足”;
其五、“富裕”,創造更多“剩餘”,應當交給專業人士——企業家羣體、創新力量。一方面,鼓勵、保護、激勵他們富裕,創造價值,奉獻社會,再結合分配機制、帶動更多人富足,才是走向“共同富足”的根本——現實中也是如此,只有老闆賺到錢了,員工才能變得富足;另一方面,應該讓專業人士幹專業事,讓善於創造“剩餘”的人去搞政治、搞主義、搞人心教化,實在有些專業不對口、浪費資源。這是與“共同富足”並行的另一條線。
從“共同富裕”到“共同富足”,雖一字之差,卻或是醒世良方。


多談“休養生息”,少談“強化管理”
這些年的鄉村振興了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年前,從老家村旁經過的宜萬同城大道(雙向六車道高等級公路)貫通,以往村裏人去市裏坐火車至少需要兩個小時,現在只需要半小時。
我的奶奶對此感慨良多。作為一個出身於上世紀30年代末的老人,她見證了這個小村,乃至這個國家的滄桑鉅變。放在幾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她都不敢想象會有這樣一條大道經過我們這座山腳下的僻靜小村。還有山那邊、山坳裏的好些村莊,上世紀90年代甚至還幾乎與世隔絕,即便同屬一個鄉鎮,我們本地人都覺得神秘、少有來往。
隨着大道的修通,鄉里人驚訝地發現,他們已整齊地在路旁修建起漂亮的鄉村“別墅區”。
這些村莊,如果不去“振興”,就只能被經濟規律、市場規律淘汰。雖是所謂“規律”,但憑什麼“規律”就應該由別人來定義,自己的命運就應該由別人來決定?
早在十年前,包括我們村、山坳中的那些僻靜小村在內,中國大多數鄉村都通了水泥路。路好走了,私家車也多起來。隨後是電商、快遞。除了鄉村教育大敗退,其他基礎生活條件其實好了很多。
人們發現,鄉村與城市的距離並不那麼遙遠了(當然,教育除外!)。面對城市動輒七八千的房價,一算下來,同樣幾十萬,只能在縣城買套90㎡的房子,在家卻可以蓋一棟漂亮的現代別墅,還可以再買一輛車,而且沒有房貸,自給自足,生活質量並不差。
就業方面,騎電瓶車最多半小時可以抵達各種工業園,壓力不大,能找到生計,又何必捨近求遠、背井離鄉、拋妻棄子去城市瞎折騰?
事實上,今天市場要“收割”一個城市中產、上班族,並不難,房價、物價,教育、税收,消費主義、債務陷阱,都在“強化”;老闆要“剝削”一個員工,也不難,996、“居家辦公”、縮減福利、增加工作量,越來越有底氣。
但在鄉下,要如此明顯地“剝削”一個農民,反是難事:各種農業税費早已取消,現在務農政策上來説還有各種補貼;鄉村生活自足為主,你房價、物價再漲,影響都可以自己調節;去上班,説好8小時工作,超出時間不給加班費誰給你幹,又有幾個老闆敢拖欠他們的工資?
在鄉村,但凡勤儉、知足、存錢之人,日子過得都還算富足,普通城市中產,在他們面前其實只有形式上的優越(除了子女教育!)。一面往鄉村注入資源,一面減少管控上的干擾,讓他們“休養生息”,鄉村的振興就是自然而然!
繼而又一個現象——今日城鄉融合之停滯、鄉村振興之難,本質並非路線不對、違背市場“規律”,而在於城市自己都難。
這些年來,從城市到市場,從地方政府到企業,從組織建設到人才、科研、創新,從各種報告到會議,凡事一上來就大談“強化管理”,結果是管得越來越多,報表、考核、流程、工具越來越多,人們卻越來越疲憊,發揮與創新空間越來越弱,大家最終都在“強化管理”中淪為流程、工具、數字,失了意義、心氣、鬥志,如何能不倦怠?可見,過度“管理”也是一種病。
治病之方,也便在這充滿智慧的“修養生息”之中。
除夕,鄉下團圓的鞭炮從各家各户傳來,還有此起彼伏的煙花,給新年帶來許多喜慶和祝福。此前疫情三個春節,我都是在上海過的。城市禁燃煙花爆竹一片寂靜,街道空空蕩蕩,小區冷冷清清,人們大門一關宅在家中看電視,也沒有什麼親戚要走,春節大抵在孤獨中度過,還不如日常的週末。這樣的春節,實在不願再過一次。
當然,新年焰火下,家家各有難處,鄉村更非桃源。但這樣緩慢、自然的鄉居小日子,足以慰藉城市遊子倦怠的心,以及深沉的反思。
新的一年,願你收穫生活真意,願你富足、安寧。願這世界能如我們所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