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廣銘:圍繞着所謂紹興和議的鬥爭(批駁關於栽贓岳飛的幾個觀點)_風聞
熊猫儿-02-14 22:40
鄧廣銘(1907~1998年)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字恭三. 鄧廣銘先生畢生致力於中國古代史、特別是宋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在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上,被公認為宋史泰斗,一代宗師。
秦檜第二次進入南宋政府之日,也正是主張武裝抗金最力的岳飛通過戰鬥的實踐而成為抗金斗爭的一面最鮮明的旗幟之時。1133年,南宋政府把東起江州、西到江陵的這一廣闊地區作為岳飛和岳家軍的防區。從這時起,岳飛就從抗金戰爭的全局着眼,確定了“連結河朔”的戰略方針,要和在河東河北地區從事遊擊活動的忠義民兵密切聯繫,配合行動。第二年,岳飛就率軍從這一軍區出擊偽齊,收復了襄陽、唐鄧隨郢四州和信陽軍。是因為南宋政府嚴格限制他“不得規出上件州軍界分”,不得宣稱“提兵北伐,或言收復汴京之類”,所以他才沒有更向前進軍。
1136年,岳家軍的一部分又從襄陽出發。長驅北上,一直打到了洛陽西南的長水縣境。黃河北岸的忠義民兵也都起而擾亂敵人的後方,準備接應岳家軍過河北進。這一次也是因為南宋政府不肯積極支援,以致最後不得不在 “錢糧不繼”、“在寨卒伍有飢餓而死者”的情況下,又把軍隊抽回。這些事實説明,敵偽的力量並不是不可戰勝的,中原和河朔的失地,並不是不能恢復的。因此,到1137年春,岳飛又上書給趙構,表示岳家軍要把“雪國家之恥,拯海內之窮”的責任承擔起來,要求讓他伺隙而動,提兵直趨京洛,並渡河“長驅其巢穴 ”。他還自己提出限期説,“亦不過三二年間,可以盡復故地”。他所要求於趙構的,一是派遣韓世忠張俊出師京東諸郡;二是“戒敕有司,廣為儲備,俾臣得一意靜慮,不為兵食亂其方寸,則謀定計審,必能濟此大事”。然而,這是和趙構心懷中的想頭全然相左的,因而沒有得到趙構的認可。撻懶在金國成為頭號有權勢的人物之後,因為與偽齊劉豫素有矛盾,到1137年冬他便廢掉了劉豫及其傀儡政權,劉豫的舊部有的就率眾歸降於岳飛。
敵偽間矛盾的加深,正又是南宋報仇雪恥和收復中原河朔的大好時機。岳飛又一再上書給趙構,要求把岳家軍的兵力再行增強,讓他去完成收復中原的大功。他還向樞密院的負責人表示:“若不把握今日良機,待至時移事易,勞師費財也必難成功。今歲若不出師,我即要納節致仕。”這一切依然和前此一樣的毫無結果。一直處在要投降而不可得的情況下的趙構,其所以在1137年初又把秦檜召回南宋政府,則是想利用撻懶在金國掌握大權的機會,通過秦檜而使其投降夙願得以逆行。秦檜在第二次進入南宋政府之後,立即開始了對金投降的活動。把前一次被排斥出中央政府的事作為經驗教訓,秦檜在這次重進入中央政府之後,更加明目張膽地擺出了女真貴族代理人的身份,處處挾其女真主子的威勢而對趙構肆行要挾。對一切仇恨女真入侵者的人,他都懷有莫大的仇恨。他要求趙構把對金國講和的事交與他全權處理,不許羣臣中任何人加以干預;他以迎請宋徽宗的屍身為名,派人到金國去向女真貴族表示:這次是不惜任何代價,要徹底對金投降了。1138年,金國派了“江南詔諭使”,攜帶着金主的詔書,要在杭州舉行一次受降的典禮;要南宋把國號取消,要趙構把帝號取消。由金主冊封趙構做他的藩屬,做劉豫第二,而且要趙構親自跪拜在金使面前,接受他攜帶來的那封詔書!如果趙構一一照辦,那麼,徽宗的屍身即可送還,原屬偽齊統治的地區也可以轉交趙構統治。這可見,在講和的名義之下,金國所要達到的,依然是“以和議佐攻戰”的目的。趙構如果照金人要求而一一遵行,對金國來説,那正是通過多年的征戰而未能如願以償的,這次卻反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國”了。然而趙構竟下了一道手渝,藉口於“梓宮未還,母后在遠,陵寢宮煙久稽灑掃,兄弟宗族未得會聚,南北軍民十餘年間不得休息”,而要不顧一切地“欲屈己就和”了。南宋朝廷上的臣僚們羣起反對趙構、秦桔的這種賣國投降活動。他們痛切指陳:自從宋金髮生軍事衝突以來,金人就不斷地用“講和 ”之説玩弄宋方,曾經以此來鬆弛北宋的邊備,索取鉅萬財帛,而最後還是把北宋政權消滅掉,現今又以此來“弛我邊備”,“竭我國力”,要藉此而使南宋的將帥解體,麻痹宋人的鬥志,渙散宋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如果再度陷入這一圈套之中,就更將經受不起金人的襲擊,金人就更可以為所欲為,肆意進行其侮弄了。更何況,如果就答應了金國的這種種無理要求,實際就是金人以尺紙之書而滅南宋,這怎能叫做“講和”呢?
面對着這些深切著明的議論,面對着這般慷慨激昂的羣情,秦檜再也找不到任何道理來為自己的賣國罪行作辯解,他只是悻悻然地説,不應當總是揣測敵人包藏着這樣那樣的陰謀,用他自己的話説。就是不應當“以智料敵”;而應當相信敵人有要求和平的真情實意,用他自己的話説,就是應當“以誠待敵”;(《宋史》卷四三《秦檜傳》)。這是一副十足的女真貴族代理人的嘴臉。他把所有反對投降的人都加以罷斥,最後就由他代替趙構跪拜在金使面前,接受了金國的詔書,完成了投降的儀式。趙構、秦檜的對金投降,只能代表南宋政府中一小撮民族敗類。絕大多數具有民族意識的官吏士大夫和軍民人等,對他們的這一行徑是一致極力反對的。作為抗戰派代表人物的岳飛,在接到宣告“和儀”成功的詔令之後,又上表慷慨陳詞,説道:“身居將間,功無補於涓埃;口誦詔書,面有慚于軍旅!……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唾手燕雲,終欲復執而報國心天地,當今稽首以稱藩。”這就是明確表示:對於趙構秦檜所已經做成的賣國罪行是根本不予承認的;他堅決主張,在今以後仍然必須以武力去打擊女真入侵者,不但不能屈膝在女真貴族面前而做他們的藩屬,且還必須把女真貴族制服,而令其稱藩於南宋。和戰之權既一直操在女真貴族手中,女真貴族們的胃口和貪慾就永無滿足之時。投降和受降的議定,是在1139年春間的事,而到l140年春,女真貴族就又完全翻臉變卦,一心想把南中國也放在他們直接統治之下,不願再假手於趙構秦檜等人而只進行間接的統治了。他們撕毀了所謂的“和約 ”,金兀朮在l140年夏又帶領兵馬大舉南侵了。
岳飛在知道兀朮要從開封南下的時候,就發兵北上,要迎頭去痛擊金人,要把他在前此的章表中所陳述的壯志雄圖付諸實踐,並要以抗金戰爭的實際行動給予投降派以致命打擊。岳飛在這次出兵之前,原曾接到趙構的幾道御札,督催他兼程北上,務必在閏六月內完成擊敵的大功。但岳家軍的總部出發未久,秦檜就又脅迫趙構派李若虛前來勸説他停止前進,或索性班師返回鄂州。岳飛堅決拒絕接受這一亂命,並且以民族大義駁斥李若虛的説詞,使得李若虛無言答對,岳家軍乃按照原定的計劃向前進發。在和金軍遭遇之後,岳家軍在穎昌戰役、郾城戰役和臨穎縣小商橋的戰役中,都和金軍打了硬仗,都打敗了金軍,而且嚴重消耗了金軍的有生力量。岳家軍的先遣部隊,勇往宜前,北進收復了鄭州,又轉而西進收復了洛陽。渡過黃河去統領忠義民兵的梁興、董榮等人,則在河東攻佔了綽州的垣曲縣、翼城縣和趙城等地,在河北的大名、檀州等地截獲金人正在輸送途中的金帛綱和馬綱。河北的豪傑也都在約日興師,要作為岳家軍的應授;居民也都暗自積聚兵仗和糧食、引領等候岳家軍的過河。在金軍方面,則兀朮已令隨軍老小盡先離開開封,渡河北返,有準備從河南總撤退的模樣了;金政府的號令在河東河北地區都已不易推行了。岳家軍這次所取得的輝煌戰績,是自從宋金髮生戰爭以來所不曾有過的。它充分説明了,宋金雙方軍事實力的對比。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金軍的絕對優勢已經不能再保了。然而,當岳家軍逐步踏進勝利門檻,得女真貴族開始發生驚惶戰慄的時候,秦檜和趙構也竟隨之而驚惶戰慄起來。這在趙構,是出於他的不敢鬥爭,生怕鬥爭的勝利會“引惹”起金人更大規模的軍事侵犯;而在秦檜,則在戰慄之餘就又下定決心,要利用這最關鍵的時刻為他的主子效犬馬之勞,要盡一切可能阻止住岳家軍的進程,如果做不到的話,就索性假手金人把這支軍隊消滅掉。金軍有從河南撤退的跡象,同時也有在開封背城借一、集中全力作一次最後掙扎的可能。為求再給予它一次嚴重打擊,逼使它非從河南撤退不可,單靠岳家軍便難以奏功,還必須有其他各路軍隊的配合作戰才行。岳飛把這些情況向南宋政府奏陳,請其下令給諳路軍隊“火急並進”,協力去收復開封,首先把金軍趕回河北,然後他就可以渡河北上,去收復河朔。秦檜從岳飛的奏章中知道岳家軍正處在與金軍大決戰的前夕,知道它如得不到友軍的配合就很可能被金軍打敗,遂利用這最緊急的時刻,不但不下令給諸路友軍令其 “火速並進”,卻反而下令給岳飛,要他“措置班師”!岳飛再上書陳説,當此勝利已經在望之際,措置班師則機會實在可惜,因而仍請下令給淮東、淮西諸路軍隊,急速配合前進。漢奸秦檜卻利用這公文往返的時機,把原來駐紮在宿州、毫州和淮水北岸的張俊和韓世忠的隊伍全部撤回淮南,讓金軍可以一直推向淮水北岸,使其可以對岳家軍構成從正側兩面合擊之勢,使岳家軍陷入於如不斑師便要喪師的嚴重關頭。到這時,岳飛才看清了秦檜的險毒陰謀,在班師和喪師二者間加以抉擇,他只能忍令十年之功廢於一旦而遵命班師。岳家軍在攻城奪地方面所取得的輝煌戰果雖然被秦檜一齊斷送掉,它所贏得的一種精神上的戰果,在此後的一個較長時期內卻一直起着作用:它使得醉心於武力征服的女真貴族們又一次從迷夢中清醒過來,又重新認識到,宋政權終於還不是僅憑靠武力就可以征服得了的;它使得南宋各階層中人對於抗金斗爭的勝利信念更為增強,使他們的戰鬥情緒都更加昂揚起來。然而,令人痛恨的是,秦檜和趙構是連這種精神戰果也要極力加以銷礫蹂躪,務要把它摧殘得一乾二淨而後才以為快的。在1141年內,秦檜一方面又加緊了對金投降的活動,另一方面則把南宋的國防力量從根本上加以摧毀:解除了張俊、韓世忠、岳飛三大將的兵權,取消了三大將的宣撫司(即總司令部),藉向金人表示徹底投降的誠意。
這年秋季,女真貴族知道南宋己自動解除了武裝,就又要借用軍事訛詐以加強政治的壓力。他們通知南宋政府説,又要“水陸並進”、“問罪江表”了,若想討饒,就必須依從兩事:一是把淮水以北割歸金國;二是殺害岳飛,並把岳家軍徹底摧毀。秦檜表示唯命是從,於是,在1141年十一月,雙方又一次訂立了“ 講和”的正式“盟約”:從此南宋取消獨立,稱臣於金,並且要“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把東起淮水中流、西至大散關以北之地全部割歸金人;每年由南宋向女真貴族交納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1140年岳家軍在抗金戰爭中分明是節節勝利前進,而且分明已經攻克了鄭州和洛陽,挺進到黃河南岸了,卻硬要把這些戰果完全犧牲,硬要使十分有利的局勢整個逆轉,把人民的權利和國家的主權與獨立一起斷送,把南部中國的命運硬拖入更危難險惡的途程之中。到此,秦檜和趙構之流成為我們歷史上的千古罪人,就由他們自身的這些罪惡行徑作出了判決了。以下,還必領對幾個錯誤的論點加以駁斥。一個是:從本世紀二十年代以來,曾經有好幾個人,先後相繼提出一種意見,以為南宋在當時如要繼續以武力抗擊金人,則軍費負擔實在大重,將更使得民不聊生。所以秦檜的堅主對金講和,實在是有不得己的苦衷,這對南宋人民是有很大好處的。
我説,為秦檜作這樣的辯解是枉費心機的。南宋的朱熹早就説過,秦檜、趙構對金講和的本意,“上不為宗社,下不為生靈,中不為息兵待時”(《朱子語類》卷一二七)。這話説得很對、在對金乞降的過程當中,秦檜雖先已把南宋的國防力量摧毀,但從南宋初年以來最為納税民户所患苦的“經總制錢”和 “月樁錢”等等無名苛斂,原都是在籌措抗金軍事費用的藉口下增添出來的。在所謂議和之後卻並未稍得輕減。
而在此以外,秦檜還假借自己的威勢,“密諭諸路,暗增民税七八”,以致“民力重因,餓死者眾,皆栓為之”(《宋史》卷——七四《食貨志·賦税》)。以後他更通令各州縣把民户所有耕牛、水車、舟船、農具等等皆“估為物力”,依其數目多少而攤派各種捐税差得(《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三,紹興二十二年五月癸卯)。這只是把老百姓更推向貧困凍餒的深淵,何曾使者百姓的負擔有一星半點的減輕呢?
另一個是:也是從二十年代以來,就有人(熊貓兒注:呂思勉為代表)提出一種意見,以為:在南宋初年,張韓劉嶽等大將全都是非常飛揚跋扈的,南宋政府對他們已經感到難以制馭和尾大不掉。為使這種局面不繼續發展下去,為提高中央政府對諸大將的控制之權,所以採取了殺一做百的辦法而把岳飛殺掉。
這樣説,事實上就等於説岳飛之被害是完全應當的,是沒有什麼冤枉可言的。這是為秦檜、趙構殘害民族英雄的罪行喝彩,是一種荒謬絕倫的議論!南宋初年的武將中誠然有些十分囂張的,但是岳飛的作風卻不是那樣的。如果確是為想防制武將跋扈而殺一儆百,則最先應當收拾的是劉光世和張俊,萬無殺害岳飛之理。今竟先從岳飛開刀,這就顯見得是別有陰謀,是與所謂制裁武人一事全不相干的。第三個是:有些人認為岳飛的被害,是因為他經常叫喊“迎還二聖”(徽欽二帝)的口號,深為趙構所忌之故。明代的文徵明在《消江紅》詞中所説的“念徽欽若返,此身何屬?”以及“笑區區一檜有何能,逢其 (按指趙構)欲”等句,到今天也還有人加以援引。
而其實,這樣的解釋也是不符枱曆史實際的。“迎二聖,歸京闕 ”的口號。在南宋政權建立之初,的確是每個主張武力抗金的人都經常叫喊的,岳飛也的確是其中的一人。
但是,到ll35年以後,宋微宗已經死在金的五國城,而這時女真貴族卻又常常聲言,要把宋欽宗或其子趙諾送回開封,重新把他冊立為宋的皇帝,藉以向偽齊的劉豫和南宋的趙構進行一箭雙鵰的恫嚇。
在這種情況下,如仍舊強調迎還欽宗的主張,那就無異於作敵人的應聲蟲,並且以行動與敵人互相配合了,這當然是岳飛所萬萬不肯為的。
所以,從1136 年起,不論在任何場合,岳飛都不再提起迎還宋欽宗的事情。例如,他在1137年春間寫給趙構的一道奏章中就只説道:“異時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后梓宮,奉邀天眷以歸故園,使宗廟再安,萬姓同歡,陛下高枕無北顧之憂,臣之志願畢矣。”在同年秋季的一道奏章中,他更向趙構建議,把宗室子趙伯琮(即後來的宋孝宗)立為皇子以沮敵人之謀。此事雖在趙構面前碰了釘子,但在岳飛此後的所有奏章中,也還是隻能看到“復仇報國”、“收地兩河”、“此正是陛下中興之機,乃金成必亡之日”等類話語,再不見所謂“淵聖’(當時以此稱宋欽宗)云云的字樣了。所以,以為岳飛因主張迎還欽宗而遭趙構毒手之説,是完全昧於史實者的一種無稽之談。岳飛之死,乃是南宋政府中抗戰派與投降派尖鋭鬥爭的又一回合的悲劇結局。岳飛的殺身之禍,如我在上文所説,只是因為他堅持以武力抗擊金人,堅決反對賣國投降的所謂“講和”而招惹了來的,是秦檜和趙構共同對他下的毒手。
也正是因為岳飛始終一貫地堅持收復失地、報仇雪恥,特別是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叛賣國家和民族的罪行,雖遭受到投降派的君相的忌恨而不稍改變,且終至以身殉之,所以他才能夠成為我們歷史上最偉大的民族英雄之一。岳飛為此而生,為此而死,他的死,大義凜然,重於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