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利亞“災區中的災區”：運屍車數量遠超救援車_風聞

中國新聞週刊

2023年02月15日 07:03:06 來自北京

敍利亞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的一間臨時停屍房，滿身灰塵的艾哈邁德從一具又一具罹難者的遺體旁走過，呼喊着至親的名字。

11年前，為了躲避戰亂，艾哈邁德拖家帶口來到伊德利卜尋求庇護。但這一次強震中，他一天內痛失25名親屬，成為家中唯一的生還者。“看看命運給了我什麼？” 面對鏡頭，艾哈邁德木無表情地説。

截至北京時間2月14日21時，土耳其東南部2月6日發生的兩次7.5級以上強震，已導致3.7萬人身亡。在這場地震中，敍利亞攝影記者奧馬爾·阿巴姆記錄了很多與艾哈邁德類似的遭遇。過去8年時間裏，他一直穿梭在伊德利卜省和相鄰阿勒頗省的農村，這是敍利亞反對派在西北部控制的最後一塊飛地，也是此次地震中敍利亞受災最嚴重的區域。

奧馬爾稱自己看到的災難已經夠多了，但過去一週的經歷還是讓他觸目驚心。他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西北部的飛地“長期遭受阿薩德政府和俄羅斯的轟炸，地震的發生讓一切雪上加霜。”

如果國際社會可以像幫助土耳其那樣幫助敍利亞，奧馬爾認為許多生命可以得到挽救。但震後關鍵的72小時裏，西北部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外部的人力和物力支援。一週過去，抵達的援助依舊杯水車薪。奧馬爾沮喪地説，在這場人道主義災難裏，“國際社會讓西北部的敍利亞人聽天由命。”

“災區中的災區”

2月9日，伊德利卜省哈利姆區。一些建築變成了小山一樣的瓦礫堆，一些歪歪斜斜，一些爛得只剩下結構。碎石和鋼筋像海浪一樣吞沒了道路，奧馬爾幾乎無法行走。

在一處垂直坍塌的建築前，敍利亞民防組織的救援人員朝着廢墟大聲呼喊，“有人活着嗎？”由於沒有搜救犬和探測裝備，救援團隊只能靠耳朵辨別是否還有活人。救援人員示意圍在廢墟旁的人保持沉默。在令人不安的寂靜裏，瓦礫堆下傳來一個男孩的呼救。

在叛軍控制的飛地，敍利亞民防組織幾乎是唯一在搜救的力量。這一組織是在敍利亞陷入全面衝突後成立的，有約3000名來自各行各業的志願者，主要在空襲後搜救平民、重建街區。

儘管有應對空襲的經驗，但這場災難性地震的破壞規模遠遠超過民防組織的救援能力。據聯合國估計，截至2月10日，整個敍利亞西北部受災地區，救援力量只能到達5%的區域。只有兩支國際救援隊進入：一支西班牙勘探隊以及一支埃及醫療隊。

奧馬爾回憶説，在龐大的廢墟前，一切進行得很緩慢。挖土機移開層層疊疊的混凝土塊和扭曲的鋼筋，幾名搜救隊員用鏟子或者徒手搬走體積較小的碎石。一些未經訓練的平民也在一旁幫手清理瓦礫，儘可能地減輕民防的負擔。

“沒有一個搜救隊員在休息。”奧馬爾表示，民防組織缺乏常規的地震救援設備，比如混凝土切割機和熱成像儀，只有幾台老舊的推土機和挖掘機。該組織副主任穆斯塔法也向媒體表示説，他們擁有的機器“不足以應對如此巨大的破壞規模”。

近三個小時後，救援隊終於找到了男孩。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這個被塵土裹成灰白色的孩子從廢墟里拉了出來，圍觀的人羣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但不久後，他們又陷入悲痛。救援人員找到了男孩的家人，全都遇難。

在震後的一週時間裏，奧馬爾駕車探訪了十幾個受災城鎮，位於阿勒頗省農村地區的金迪雷斯被稱作“災區中的災區”。當地政府在2月9日時表示，該鎮有257座建築完全變成廢墟，1100座建築損壞，5000個家庭流離失所。遠遠望去，建築物像煎餅一樣被壓扁，幾乎整座城市都成了一片灰白色的廢墟。

民防隊員和普通志願者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搜尋和救援，但仍然沒有國際救援隊和任何像樣的器械。“金迪雷斯急需救援設備。”在一處挖掘現場，奧馬爾再次在社交媒體上發出呼籲。

奧馬爾到達金迪雷斯時，當地已經有超過750人罹難，至少還有250人下落不明。一位居民向媒體表示，地震時，墜落的瓦礫砸死了他的妻子和兩歲的兒子，但很少有朋友能來參加葬禮，因為他們都忙着埋葬自己的親人。

廢墟前，還有很多人在焦急地等待着親人的消息，但隨着時間流逝，幾乎已經聽不到呼救。一些人開始祈禱着受困的親屬可以被完完整整地挖出來，按照傳統方式好好安葬。

與此同時，人們開始在城鎮的外圍挖掘亂葬坑。一些幫助民防人員運送屍體的志願者向媒體表示，有些家庭無一人生還，沒有人埋葬他們，所以不得不將死難者埋入亂葬崗。

“廢墟底下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屍體……”2月12日晚間，奧馬爾在社交媒體表示。

孤懸的生命線

居住在阿勒頗鄉下一處難民營的敍利亞記者法迪·舒巴特在地震後第一次感受到住在帳篷裏的好處，“至少是相對安全的。“此前他一直將難民營稱作“活人的墓地”。

敍利亞西北部的飛地上生活着超過440萬人，其中至少一半是流離失所的戰爭難民。經過多年的內戰，他們已經一無所有。地震發生前，有90%的人口需要人道主義援助才能生存；三分之一的房子是佈滿彈孔、鋼筋外露的危樓；170萬人以帳篷為家。地震後，又有約30萬人成為無家可歸者。

“整個社區都不安全，一直有餘震發生，住在高樓裏的人都撤了。”地震之後，奧馬爾就睡在了車裏。他擔心在持續的餘震中，開裂的住宅樓會倒塌。據他介紹，西北飛地有很多5層左右的樓房，不少還是磚混結構。這種房子抗震性能極差，牆體和樓板像山洪傾瀉般在強震中坍塌，片刻就將人嚴嚴實實地埋在瓦礫堆下。

受災民眾或者像奧馬爾一樣住進車裏，或者湧入清真寺、教堂和學校避難，還有一些住進街上和公園裏新搭的帳篷。此外，在部分災區附近的難民營，幾乎每個帳篷都接納了一兩個受災的家庭。但奧馬爾注意到，還是有人露宿街頭。為了取暖，人們燃燒一切可用的東西：從田野裏砍下的橄欖樹或者從廢墟里淘出的破傢俱。

在阿勒頗農村和伊德利卜省未受地震嚴重影響的城鎮，人們籌措了毛毯、衣物、食品和現金捐款，送往重災區。在奧馬爾居住的社區，鄰里間分享着從危樓裏搶救出來的食物和被褥。但敍利亞民眾之間的互助遠遠不足以應對這場巨大災難。在地震前，他們就是最脆弱的羣體，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很匱乏。

2月10日，敍利亞政府批准向西北部叛軍控制地區運送援助，但沒有提供運送的時間表。自2011年以來，敍利亞一直被內戰所困擾，超過30萬人身亡，數千萬人流離失所。敍利亞反對派一度控制了該國大部分地區，但現在基本上只控制了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和阿勒頗省的農村。

飛地的生命線、聯合國的跨境援助在震後一度中斷，通往土敍邊境人道主義走廊的主要道路在強震中受損嚴重。但即便是道路恢復後，援助的速度依舊十分緩慢，且裏面沒有當地民防組織和醫生期盼的救命設備。

土耳其地震的震中加濟安泰普是聯合國和其他機構協調進入敍利亞西北部救援工作的中心。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中東項目的高級研究員娜塔莎·霍爾指出，最有能力為西北部提供幫助的國家也在應對自身的危機。她指出，從土耳其運出物資是一個挑戰，“因為土耳其也需要這些物資”。此前遭遇新冠疫情期間，敍利亞也面臨類似的挑戰。

長期以來，敍利亞政府認為，對叛軍控制區的跨境援助是對其主權的侵犯。聯合國在2014年設立了四個跨境援助口岸，由於安理會內部存在政治分歧，有三個已經被關閉。剩下的唯一一個過境點就是巴布哈瓦，由“聖戰”組織控制。在敍利亞政府宣佈跨前線援助前，巴布哈瓦的人道主義走廊是國際援助抵達叛軍領地的唯一路徑。

為了加快援助物資進入災區的速度，一些國際組織呼籲開放更多土耳其和敍利亞邊境的過境點。這一呼籲最終得到了敍利亞政府的回應。在2月13日，地震發生一週後，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同意開放另外兩個從土耳其進入敍利亞西北部反對派控制區的邊境口岸，以使聯合國能夠向數百萬地震災民提供人道主義援助。

奧馬爾與他的同行們在震後一直關注着跨境口岸，但能運抵的“救命援助”至今屈指可數。“運送屍體的車輛數量遠遠超過援助卡車的數量。”奧馬爾説。截至2月12日，已有近700具在土耳其遇難的敍利亞難民從巴布哈瓦口岸過境，魂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