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原本沒有任何希望_風聞
智先生-智先生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智先生(zhixs10)02-16 08:30
這半個世紀以來,能迅速發展起來的國家,基本都符合一些比較泛的規律。
比如東亞+東南亞國家,有穩定的社會環境和勞動力資源,又因為身處美蘇冷戰前線,有大國的資金和技術扶持,發展速度很快。
至於南美洲、非洲的一些海岸國家,雖然定位成市場傾銷地和原料出口國,總歸在國際貿易上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磕磕碰碰邁進現代化也沒問題。
最糟糕的是像盧旺達這種國家,你甚至要在世界地圖上拿着放大鏡尋找一番,才能勉強看到它是一個位於東非的內陸國家,國土面積只有2.6萬平方公里,是非洲大陸第四小的國家。
雖然被稱為非洲小瑞士,山丘林立,對發達國家來説,這些優美風景屬於錦上添花,但對於一個貧瘠的發展中國家來説,意味着基建難度大幅提高,意味着可耕種的平原面積少,農牧業要發展起來十分艱難,意味着很難養活多少人口,盧旺達直到2009年才突破一千萬人口,被聯合國定義為最不發達的國家之一。
這片國土的缺陷當然不止於此,內陸國首先被排除在國際海運的門檻之外,最致命的是資源貧瘠,盧旺達國境內沒有多少具備價值的稀有礦產,意味着初始資本的積累難度成倍提升。
如果説上面的自然條件還只是外因,相信人定勝天可以解決一切,那困擾盧旺達過去一百年來的最大問題,是特別嚴重的種族矛盾。
盧旺達一共有三個族羣,胡圖、圖西和特瓦,三族的人口比例懸殊,分別佔85%,14%和1%。
特瓦族沒有存在感,這裏我就不怎麼提了,胡圖族的人口最多,最初這個名字代表僕人和奴僕的意思,而圖西族代表精英階層,從中央到地方統治,基本掌握在圖西族的手裏,這就是典型的二八分配。
起初他們是沒什麼矛盾的,族羣身份的概念一直比較模糊,當時也沒有身份證來辨認,反正大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説同一種語言,信仰同一種宗教,互相混居通婚得十分融洽,更簡單的區分是,只要擁有足夠多的財富,那就是圖西族,從地主階層滑落到佃農那就是胡圖族。
當德國殖民者進入盧旺達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個和睦穩定的國家不利於殖民統治,因此如何分化、拉攏一派成為自己的忠實牧羊犬,然後管理另一批龐大羊羣,就挺考驗殖民者的御民智慧了。
他們先是引入「含米特理論」,從思想根源給盧旺達人下定義:
所有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黑人都是低劣族羣,是不可能創造出繁榮文明的,得依靠歐洲白種人的近親,也就是含米特人,要在含米特人的帶領下東非才有希望。而這些含米特人生活在撒哈拉以北,是黑皮膚的歐洲人,不過他們的皮膚稍微白一點,五官精巧,個頭也高瘦,相信大家都能區分。
盧旺達百姓互相瞧了瞧,人數較少、財富較多的圖西族剛好符合含米特人的所有外觀特徵,原來圖西族才是外來種族,而胡圖族人普遍圓臉、個頭矮還特別黑,是地道的本土非洲人,屬於天生被奴役的命。
在這種怪異理論的影響下,加上圖西人本來就是統治階層,因此整個國家形成了一個等級森嚴的金字塔結構:位於最頂端的是歐洲殖民者,有責任和義務教化落後的盧旺達人,處在中間管理層的是圖西族,而最底層被奴役的是胡圖族。
如果僅僅是階級分層,對原有的社會體系其實不會造成多少衝擊,但殖民者的統治需求是為了吸血,是要榨乾這個國家的財產,因此圖西族人只能採取許多壓迫手段來管理國家,圖西和胡圖族的矛盾也開始加深,看對方越來越不順眼。
一戰結束後,德國戰敗投降,將盧旺達交給了比利時,結束在這片土地的34年統治。
比利時的專業性體現出來了,它對盧旺達的殖民事業開展新的改革:
先是大幅削弱國王的權力,讓行政機構和軍事體制完全圖西化,殖民者可以間接控制地方首領,徹底架空盧旺達王室;
進行大範圍的人口普查,然後對盧旺達的百姓進行顱骨測量,皮膚偏白的高瘦黑人,或者擁有10頭牛以上的人被稱為圖西人;

最後實行教育分層改革,只有圖西人才能接受「最高等」的精英教育,用法語教學,而胡圖人接受普通的教育,用的還是本土非洲語言。
就這樣,政治體系改革,族羣身份明確劃分,大家説着不一樣的語言,接受不同的教育,圖西和胡圖的模糊邊界被慢慢固化,羣體之間從理論上已經無法自由流動了。
胡圖族被壓迫、被歧視的後果是,將所有怨恨都對準圖西族,隱忍不發。
二戰後,民族獨立運動的浪潮席捲整個非洲,盧旺達內部也變得風起雲湧,比利時開始更加慎重地判斷形勢。
圖西人自從掌權後,開始變得不安分,圖西王室總希望減輕殖民統治的壓迫,讓盧旺達走向一個真正獨立;胡圖人也整天嚷嚷,他們要擺脱白人和圖西人的雙重壓榨。
真正影響局勢走向的原因只有一條,那就是胡圖族的人口實在太多了,比利時感覺自己快要壓不住這股躁動力量,只好審時度勢,將自己定位成調解矛盾的中間人。
比利時人一邊支持胡圖人的政治訴求,説圖西人的封建統治違反了民主自由,一邊批評圖西人的不懂事,將肉湯都吃了,連湯渣都不留一點給胡圖人。
就這樣,圖西族的聲譽變得十分糟糕,變成了維護君主專制的腐朽羣體,而胡圖族和比利時是追求民主自由的反專制力量,是正義的一方,他們要平權,要拿回屬於自己的利益。

圖西王室嫌不夠熱鬧,給自己挖了一個棺材大小的土坑,拒絕胡圖族的平權要求,並公開發表聲明:
「事實是,我們(圖西)與他們(胡圖)之間的關係,長久以來建立在農奴身份的基礎之上,因而,我們和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兄弟情誼的基礎。
既然我們的國王征服了胡圖人的國家,殺死了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君主,那現在他們怎麼能夠希望成為我們的兄弟呢?」
最後一塊反專制的拼圖終於被補上了。
1959年,在比利時的暗中支持下,大義凜然的胡圖人推翻了圖西王室,同時展開第一次種族屠殺,砍死數萬名圖西人,有十多萬圖西人被迫流亡國外。
盧旺達的現任總統卡加梅就在這批流亡隊伍裏,而且他的家族和盧旺達王室有親密的血緣關係,是胡圖人的重點關照對象。
當時只有兩歲的卡加梅原本已經難逃一劫,是因為頭髮上綁着一個項鍊串珠,被人當成女孩才僥倖躲避追殺,最後一家人順利躲進了鄰國烏干達,過着低調的難民生活。
自此,盧旺達迎來胡圖族掌權的時代,翻身成為主人後,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殘忍報復,開始了新一輪民族壓迫政策。從1963年到1973年,盧旺達先後發生3次嚴重的種族屠殺,死傷逃亡的圖西難民不計其數。
大概是看不下去這種在歷史車輪下反覆碾壓的民族慘狀,胡圖族內部的温和派發起了軍事政變,推翻前任政權,建立起盧旺達第二共和國,領導者變成了温和派領袖哈比亞利馬納。
馬納上台後,雖然他也曾想過緩解國內的民族矛盾,不過面臨着許多壓力,比如胡圖族的強硬派一直在背後虎視眈眈,時刻抓自己的辮子,比如高度集權的封建管理模式,只是做個空泛樣子罷了,這種金字塔體制下不可能改變圖西人的社會地位,以至於在政府部門任職的圖西人也沒有幾個。
另一邊,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卡加梅,在烏干達的一處難民營學校裏完成小學教育後,由於父親的死和好友下落不明,他的脾氣變得易怒,學習一落千丈,整天和歧視自己的烏干達人打架,最後遭到了學校退學。
身為圖西貴族的後代,卡加梅每次回到盧旺達都會小心翼翼,他一方面瞭解國內各地的民生動態,一方面也結識了許多新朋友。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那個失散多年的好友加入了「人民抵抗軍」,這是一個烏干達反政府武裝,抵抗軍的領導人叫穆塞維尼。
卡加梅在好友的引薦下,得到了穆塞維尼的賞識,很快他就加入到抵抗軍的隊伍裏。
他加入的初衷很簡單,既然烏干達當局在迫害盧旺達難民,那就推翻好了,另一方面,卡加梅也希望學習一些作戰經驗,等到時機成熟,自己再率領難民返回盧旺達,和胡圖族掌控的盧旺達政府軍展開作戰。
卡加梅註定是幹大事的人,他頭腦敏鋭,十分擅長收集情報,很快就進入到穆塞韋尼的決策圈裏。
1986年,抵抗軍憑藉1.4萬人的兵力順利攻佔烏干達首都坎帕拉,組成了新政府,由穆塞韋尼就任總統,而卡加梅也擔任烏干達軍事情報部門的首長。
坐在這個位置上,卡加梅擁有了更多權力,他在軍隊裏一點點提拔自己的心腹,暗中編織出一套隱秘的人際網絡,隨時醖釀着該如何反攻盧旺達。
只可惜,卡加梅擔當鄰國政府高層官員的事,被盧旺達總統哈比亞利馬納知道了,基於「我鄰國的下屬不能是我的敵人」的心態,盧旺達總統進行了一番譴責和警告後,卡加梅和好友順利被解僱了,但這不影響他們繼續在暗中發揮自己的影響力。
卡加梅加入到一個叫「愛國陣線」的游擊隊組織,成員全都由盧旺達難民組成,好友也很快成為這個組織的領導人,兩人一起並肩作戰。
卡加梅作為智囊,他深知現在的「愛國陣線」還很弱小,根本沒有實力和盧旺達當局硬碰硬,也是這時期,他主動研究起《毛選》的思想理論,剖析了中國的近代革命模式,最後決定走「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等待最佳的時機成熟。
此時已經來到1987年。
由於國際咖啡價格大跌,嚴重衝擊到盧旺達的脆弱農業經濟,加上東歐劇變導致的新一輪民主化浪潮,盧旺達國內的反對聲音越來越多,總統哈比亞利馬納急得茶飯不思。
在內部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後,馬納決定煽動胡圖族的民族主義情緒,時刻渲染境外的「愛國陣線」有多麼強悍兇狠,灌輸圖西人要攻打回來的假象。
他還拉着法國總統密特朗的手關上房間大吐苦水,説自己這些年來管理國家有多麼艱難,盧旺達已經處於內憂外患的境地了,老哥不是想要重塑法非關係、鞏固法國在非洲的利益嗎,我們盧旺達願意成為法國在非洲的「樣板國」,只要法國肯提攜我們就行。
密特朗一聽,覺得這事可行,於是在1990年6月召開的16屆法非首領大會上,密特朗展開了一個著名演講:「法國將一如既往資助非洲,但我們會對威權體制有所保留,而對致力走向民主的國家竭誠以待。」
此時的「愛國陣線」和盧旺達政府已經劍拔弩張,但卡加梅還在美國的陸軍指揮參謀學院就讀,當他得知自己的好友已經按捺不住,率領一支四千人的部隊攻打盧旺達東北部的一處崗哨,並迅速向南推進60公里時,就知道要壞事,行動實在太倉促了。
更讓他鬱悶的是,自己的好友身為最高首領,卻在軍事行動後的第三天就中彈身亡,導致「愛國陣線」羣龍無首。
法國方面也找到理由干涉局勢,外籍軍團和海軍炮兵開始痛揍「愛國陣線」,反抗軍被打得節節敗退,這讓卡加梅火急火燎地趕回非洲,直接接過部隊的指揮權。
可這麼一番鬧騰下來,部隊人數已經不足兩千人了。當機立斷,他帶領部隊躲進盧旺達東北部的山區打起了游擊戰,徹底潛伏起來,謀定而後動。
幾個月後,卡加梅率領游擊隊偷襲西北部的省府城市魯亨蓋裏,並在政府軍反應過來時,立即撤回到樹林裏隱藏起來。
整整一年時間,卡加梅領悟到游擊戰的精髓,他們邊打邊跑,讓政府軍到處滅火,疲於奔命自顧不暇。
1992年6月,盧旺達政府打累,希望大家能停戰,然後由國內黨派一起組成聯合政府。卡加梅聽聞後宣佈停火,在坦桑尼亞和盧旺達政府展開協商。
也是這時候,胡圖族的激進派人士開始策劃對圖西族人的大屠殺,卡加梅聽了後大怒,他終於動真格了,暫停和平談話,繼續發起大規模軍事行動,很快佔領了盧旺達的北部區域。
在血與火的沐浴中,他領導的「愛國陣線」越戰越勇,哪怕面對盧法聯軍也能正面擊垮,反手控制了更多土地,這叫以戰養戰。
法國方面大概也沒料到「愛國陣線」這麼難搞,最後還是決定調停,於1993年8月讓盧旺達政府和「愛國陣線」簽訂《阿魯沙協議》,內戰自此結束。
這份協議的主要內容是:盧旺達政府允許「愛國陣線」的成員加入進來,一起組建聯合政府和政府軍,由聯合國維護部隊確保新政府的順利運作,位於首都的國會大廈分給「愛國陣線」作為辦公地點。
看似皆大歡喜的和談協議,還是引起了胡圖族激進派的強烈反對,一致認為總統太軟弱了。
他們的反對理由也很充分,和談只是表象,因為過去幾十年來,自己這邊砍了這麼多圖西人,兩族的種族矛盾已經嚴重到無法彌合。
一旦圖西人蔘與到盧旺達的政權當中,就會奪走國家大權,到時候胡圖族(尤其他們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肯定會遭到恐怖清算,因此他們才拒絕一切形式的和談,不服就幹。
此時,一個關鍵的攪局者站了出來,那就是盧旺達的首富卡布加,他為了破壞兩族的合作關係,繼續推動針對圖西族的大屠殺。
早在幾年前,他就暗中資助了一個胡圖族的極端組織,並讓各地的極端民兵組織自行囤積武器。
這些民兵囤積得最多的武器,是一種專門用來砍椰子和香蕉的「砍椰刀」,他們以進口農用刀具的名義,瞞着中國廠商進口了50萬把廉價砍刀。

另一邊,盧旺達首富也創建了胡圖族的官方電台RTLM,宣揚胡圖人至上主義,在電影《盧旺達飯店》開頭出現的一段廣播,就是來自官方電台RTLM:
「親愛的聽眾們,當人們問我為什麼討厭所有的圖西族人時,我説,去看看我們的歷史吧,圖西族曾通敵比利時殖民者,他們強佔我們胡圖族的土地,用鞭子抽我們。
現在這些圖西族反叛分子,他們又回來了。他們如同蟑螂,他們是殺人犯,盧旺達是我們胡圖族的領地,我們才是主人,他們則是少數叛國者和侵略者,我們要粉碎他們的橫行。」
民族矛盾空前高漲,一根導火索足以引燃
1994年4月6日,是盧旺達民主選舉的前夕,總統哈比亞利馬納乘坐的飛機在首都上空突然被導彈擊落,無人生還。
全國轟動,輿情狂嘯。
法國情報機構第一時間的判斷是:盧旺達總統養蠱反噬,墜機屬於胡圖族極端分子蓄謀已久的計劃。
然而到了第二天,法國駐盧旺達大使宣稱,襲擊者來自「盧旺達愛國陣線」,這更加符合胡圖族的宣傳需要。
當晚八點,官方廣播電台反覆播報「圖西族殺了盧旺達總統」,全面煽動族人的仇恨心理。
很快,由胡圖族士兵組成的總統衞隊,殺死了數百名胡圖族温和派人士,其中就包括盧旺達女總理。
之後,殘忍的大屠殺運動蔓延到盧旺達各個地區,暴徒們一邊高聲歌唱,一邊拿起砍刀和農具破門而入,不分男女老少,見人就砍。

4月7日,卡加梅向聯合國維和部隊提出警告,如果他們不採取行動阻止這場屠殺,「愛國陣線」將立即發動內戰拯救族人。
聯合國安理會錯判了時局變化,只在盧旺達保留270人,並且幾乎所有的維護部隊都忙着撤走自己的國家人員,背後透露出來的不干涉舉動,縱容了胡圖族人的肆無忌憚行為。
國際媒體和輿論完全失聲,美國在經歷了索馬里行動失敗後,對這起大屠殺沒有絲毫干預,甚至阻止聯合國的增兵計劃,畢竟盧旺達沒有石油和礦產資源,更不是什麼戰略要地,不符合「美國利益」;
法國當局同樣保持沉默,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在訓練胡圖民兵組織,還提供大量軍火,在大屠殺這件事發生後,自己無論如何也洗不白,乾脆裝不知道好了。
法國歷史學家杜克雷爾在2021年發佈了《法國、盧旺達和圖西族種族滅絕》的調查報告,明確指出:
「法國盲目地支持一個腐敗、暴力、種族主義政權,時任法國總統密特朗與胡圖族總統的私人關係,致使法國滿足了後者的所有軍備需要。」
整個大屠殺期間,有一半的參與者是沒有任何犯罪記錄的普通平民,他們聽聞殺死圖西族能分到農莊後,直接抄起農具闖進鄰居家裏,將曾經的友鄰亂棍打死。
有的圖西人會跪地求饒,希望暴徒能一槍打死自己,而不要被棍棒砍刀折磨得痛不欲生。
幾年後,一位圖西族官員説了這樣一番話:「當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時,警察將猶太人帶離他們的住所,押運到偏僻的荒野,秘密將其處決。而在盧旺達,政府並不動手殺人,他們只是動員大眾,真正動手殺死你的人是你的鄰居。」
行兇者一邊屠殺,一邊將屍體集中掩埋,但運送垃圾的卡車已經嚴重超載,更多的屍體在未來數週內隨便拋棄,任其腐化。
河面也都漂滿了浮屍,甚至在維多利亞湖形成一個暗礁,裏面被打撈出4萬具沉屍。
整整100天內,有80-100萬人慘死,絕大部分是圖西族人,總遇難人數佔盧旺達的總人口1/9,還有25萬-50萬女性遭到強暴。
鄰國布隆迪也引發了種族大屠殺,死亡人數在20萬人。
如果不是「愛國陣線」及時佔領了首都基加利,逼迫臨時政府停止大屠殺行為,恐怕這個死亡數字還會繼續飆升。
瘋狂的夜逐漸落下帷幕,大屠殺結束了,原政府下台,極端暴徒連夜逃亡,愛國陣線順利接管國家,好像一切都結束了,然而留給卡加梅的是這樣一個地獄開局:
圖西族人傷亡慘重,還有幾百萬胡圖族人也逃離盧旺達,因為都怕留在國內被清算,國內的民族矛盾變得血腥可怖,驚弓之鳥,比起大屠殺前,盧旺達失去了40%的人口;
國際輿論沒有站在「愛國陣營」這一邊,認為卡加梅發起內戰激化了矛盾,是在粗暴干涉,國際社會不承認一個軍政獨裁政府,停止所有的國際資金援助;
民生潦倒,大量基礎設施、居民樓被破壞,企業成批量倒閉,農耕作物荒廢,植被生態被嚴重破壞,屍體遍佈瘟疫橫行,許多人往往躲過大屠殺,卻沒有躲過瘟疫……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可言。
卡加梅在擔任盧旺達的三軍統帥後,兼任副總統和國防部長,成為了國家的實際領導人,面對這種地獄難度的開局,他展開了一系列相當有魄力的改革。
先是推行民族和解政策,執行「重和解、輕處罰」的原則,在全國啓用了數萬個傳統的村級法庭,由全體村民組成「人民法官」來審判大屠殺的罪犯。

罪犯需要誠懇懺悔,並積極賠償尋求被害者家屬的諒解,同時還得參與一段時間的社會勞動來贖罪,一點點修復兩族的裂痕。
接着修改憲法,取消身份證登記的部族標記,淡化族羣色彩,從此盧旺達不再區分胡圖族或者圖西族,每個人都是「盧旺達人」,成功塑造了盧旺達的國家概念,這一步可以説相當重要。

大刀闊斧的民族政策改革,註定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捋平傷痕,而對盧旺達來説已經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了,只是盧旺達的未來又該走向哪裏?
非洲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國家,常年戰亂頻繁,軍閥割據,哪怕有大量珍稀的礦產資源,也苦於生產力薄弱,淪為最初期的原料出口國,還被貼上各種標籤,比如胡椒海岸、象牙海岸和黃金海岸……
科特迪瓦出產的可可,佔到全世界份額的95%,但這個國家的工人,不懂得如何加工成巧克力,甚至都不知道可可豆的用途是什麼。百姓只需要負責挖礦、種經濟作物,最後賺點微薄人工費就可以了,無法攫取商品的高附加值。
通過層層剝削,許多非洲資源出口國人均日收入低於1美元,對當地人的生活沒有絲毫改善,貧富差距也更嚴重,窮的越窮,富的越富。
正如法國政壇流行的那句話:「如果沒有非洲,法國就是第三世界國家。」
盧旺達更加弱勢的一點是,它的國土沒有多少值錢礦產,連淪為原料出口國的資格都不夠,要人沒人,要技術沒技術,要土地也沒土地,「可持續發展」對這個國家來説十分難。
卡加梅顛沛流離的這些年,逐漸看清西方國家在盧旺達施加的那一套標準民主模板路線,對帶領這個國家走出深淵地獄沒有一絲一毫的幫助,西方道路是完全行不通的。
他也對非洲本土國家的改革很失望:「這些非洲領導人們佔着高位,卻沒有對他們的人民做出正確的事,腐敗的他們甚至連什麼對人民好都不知道。」
於是從1995年開始,卡加梅多次到訪中國、新加坡和泰國,向許多國外專家取經學習。

他對中國的正面評價很高,認為中國對非洲國家的援助不是單純的金錢援助,而是創建互惠互利的貿易關係。最重要的是,中國從不干預非洲內部事務,也不會通過高額的關税來阻止非洲產品進入全球市場。
2000年4月,卡加梅正式就任盧旺達總統,制定了一份《2020年遠景規劃》,目標是:到2020年,盧旺達由極為貧困的國家轉型為中等收入國家(人均年收入達到1240美元)。
他結合國內現狀,認真抄起各國的優秀經驗,其中就包括中國。
首先在治軍方面,盧旺達購買中國軍隊的武器裝備,照搬中國軍隊的規章制度,還向中國派出大量軍事留學生,虛心接受中國軍人的指導和訓練。

在經濟層面,徹底改革土地制度,建立產權登記數字化,簡化税收制度和監管,加強納税合規性;
在農業領域,盧旺達邀請中國農業專家展開技術培訓,學種植水稻和旱稻等現代農業,還進口了一批高產優質的種子;
在基建方面,盧旺達的公路有90%由中國援建,修建長度超過1200公里,其它的援建項目包括學校、醫院、體育場和外交部大樓等等,盧旺達則向中國出口礦產和農產品。
在教育方面,盧旺達的教育支出佔比達到每年預算的17%,並且學習中國模式,將小學6年和初中3年納入義務教育階段,後來連高中教育也納入進來,推行12年免費公立教育。
最關鍵的還是男女平權,盧旺達成功打破了非洲大陸對女性的長期封建思想桎梏,在盧旺達的政府系統裏,女公務員數量佔到60%,女部長數量是40%,在下議院裏擁有56%的女性席位,位居世界最高值。

當然,盧旺達政府的最重要一項改革,是全力發展服務業+金融業。
2007年,卡加梅前往新加坡學習,終於知道這片彈丸之地能立足於國際社會的重要原因,回國後決定照搬新加坡模式,展開了新調整。
首當其衝的是環境和衞生改革。
盧旺達是非洲最早實行禁塑令的國家,遊客到訪盧旺達後,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特別乾淨整潔。

這主要歸功於盧旺達人的環保意識,不會亂丟垃圾,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早上,全國停業,車輛停駛。
絕大部分城鄉居民走上街頭清掃垃圾、修補道路、疏通渠道和植樹造林,這就是盧旺達的傳統節日「烏姆幹達」。

在衞生條件有了明顯改善後,瘧疾、肺炎和艾滋病的傳染率、死亡率大幅降低,產婦和新生兒的破傷風完全杜絕。
自1990年起,盧旺達人的平均壽命從48歲增加到66歲,5歲以下孩童的死亡率從千分之152降到42。
其次是治安。
比起周圍的一些國家,盧旺達的治安十分好,交警24小時執勤,不會出現警察攔車敲詐,攤販坑騙外國人的現象。
在《2017世界最安全國家及目的地》排行榜裏,盧旺達在全球排名第九,是唯一排名前十的非洲國家;在《2019全球法律與秩序》的排行裏,盧旺達是非洲第二安全國家,全球排名第36位。
當城市面貌煥然一新,衞生乾淨整潔,國民素質提高,治安秩序良好時,直接帶動盧旺達的旅遊業發展,成為新的經濟支柱之一。

另一個重要調整是營商環境。
盧旺達幾乎全方位對標新加坡,要打造屬於非洲的「新加坡」,但想要吸引外資,營造良好的營商環境,必須先整治貪污腐敗。
盧旺達政府要求全國的4000多名公職人員每年準時申報財產,並且嚴懲瞞報和貪污行為,卡加梅本人也以身作則,所有資產總額和增額對外公示,身邊沒有一個親屬在政府和大公司裏。
透明國際在2021年1月公佈了《2020年各國清廉指數排行榜》,盧旺達在非洲國家中排名第4位,在全球180個國家中位列第49位;而在《2020年法治指數》的排名裏,盧旺達在東非排名第一,在全球排名第37位。
此外,盧旺達政府在吸引外資的政策中相當自由,取消行業的投資限制和股權限制,企業申請註冊24小時內獲批,因此在《全球創業容易度》排名裏,盧旺達位列第8名。
世界銀行發佈的《2020年營商環境報告》顯示,盧旺達營商環境在全球排名第38位,是前50名中唯一的低收入國家。
卡加梅擔任總統期間,盧旺達的經濟有了高速增長(當然也因為基數低),過去20年,盧旺達的年均GDP增長8%,人均GDP由2000年的254美元,上升到2021年822美元。

文章聊到這裏,基本總結了盧旺達能迅速發展起來的原因,但還不夠完整,因為有一些重點藏在了宏觀數據裏。
比如一個很現實的靈魂疑問,卡加梅執政二十幾年,盧旺達的經濟和社會面貌日新月異,這背後必須得付出大量代價,要麼金錢,要麼是國家資源和區域利益,總要有等價交換。
所以,盧旺達改革的資金從哪裏來的?
除了正常税收外,有一部分來源於國際社會的援助金,還有一部分貸款來自世界銀行、非洲開發銀行和法國發展署。
卡加梅在2009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盧旺達接受外國資金的目的,是希望能最終能擺脱外援,使盧旺達能和其他國家獲得更加公平的貿易條件。
德國是盧旺達的初代目殖民者,是種族矛盾的直接推手,真要追究起大屠殺的根源,德國的責任無可推卸。
在大屠殺事件發生後,盧旺達也指控法國是參與者之一,並在2006年雙方還展開了激烈辯駁,導致兩國斷交3年。
但如今盧法兩國的關係恢復正常,馬克龍甚至親自到訪盧旺達,親口承認「法國對1994年發生的盧旺達大屠殺負有責任」。
2013年,德國政府也恢復2.7億美元的對盧援助,並在2017年宣佈未來3年繼續向盧提供8100萬歐元援助。
2006年,盧旺達納入到美國「千禧年挑戰賬户」援助計劃裏,每年可以獲得5000萬美元的援助,克林頓和小布什都曾先後訪問盧旺達;2015年1月,美國通過國際開發署向盧旺達提供1.08億美元發的展援助,兩年後,繼續提供8608萬美元援助盧旺達的兒童教育水平。
盧旺達還在2009年加入英聯邦,成為第54個成員國,所有公立小學四年級全採用英語授課。
英國跟着投桃報李,從2003至2013年,對盧援助累計3.8億英鎊,2015年兩國簽署價值3050萬英鎊的援助協定,2016年英國向盧提供2350萬英鎊援款,2017年承諾未來兩年投入1.7億美元推動盧的減貧戰略。
2021年,中國提供給盧旺達6000萬美元的援助,當然最大的援助項目還是基建,中國企業幾乎投入到盧旺達的全產業鏈建設裏。
2007年,盧旺達加入東非共同體,之後陸續加入東南非共同市場、中部非洲國家經濟共同體和非洲大陸自由貿易區,吸引了80多家外企在盧旺達的首都投資創業。
盧旺達和周邊的國家,比如剛果、烏干達、布隆迪等經常會有矛盾,最終大家都能和平共處。
這裏體現了卡加梅在國際政治舞台上的長袖善舞,他既保持對大屠殺兇手的追究權利,也懂得在國際上多交朋友少結仇家的原則,和國際上的絕大多數國家都相處得不錯。
只是國際援助資金的背後往往都夾帶着許多政治訴求,比如美國的「千禧年計劃」,各國際銀行的貸款抵押條件等等,這些資金短期內或許可以解燃眉之急,長遠來看依然是一顆顆深埋在社會毛細血管裏的深雷。
當然,現階段盧旺達已經面臨許多無法避免的現實問題,比如能源嚴重依賴進口,貿易逆差加劇,而化肥和燃料成本的飆升又導致農業經濟重創。
還有一組數據是,直到2019年,盧旺達的貧困率仍然達到三分之一,有許多人仍然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長遠的脱貧目標依然任重道遠。
因此盧旺達雖然屬於中國的「學生」,但沒必要吹捧它的經濟神話,我們看待盧旺達的成就應該更實事求是。
在卡加梅掌舵的這28年裏,能結束內戰,消弭種族矛盾,拉來無數國際援助,將盧旺達從一個傷痕累累生靈塗炭的泥潭裏拉出來,改造成非洲最清廉的安全國度,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雖然這個國家還很貧窮,還得小心翼翼地在國際舞台上立足,卻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體面乾淨,擁有一份朝氣和蓬勃。
這是一個關於希望和改變的故事,真心祝賀他們。

部分參考資料:
李安山:《對盧旺達大屠殺的反思》
王鶯鶯:《盧旺達悲劇的回顧與反思》
雷奈·奧特耶克:《種族主義視角下的非洲》
熱拉爾·普呂尼耶:《盧旺達危機:大屠殺史》
謝國先:《胡圖族和圖西族:歷史糾紛和現實矛盾》
馬雪峯:《大屠殺、含米特理論、族羣身份以及其他》
哈茨菲爾德:《與屠刀為鄰:倖存者、劊子手與盧旺達大屠殺的記憶》
杜克雷爾:《法國、盧旺達和圖西族種族滅絕(1990-1994年)》
TIME:《帶領盧安達走出大屠殺的卡加米,是民族英雄還是冷酷獨裁者》
電影:《盧旺達飯店》《與魔鬼握手》《盧旺達1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