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強震十天之後，政治餘震才剛剛開始_風聞

2月6日地震發生當日，我從伊斯坦布爾飛到安卡拉，然後開車趕往地震災區之一的哈塔伊，為中國救援隊提供本地協調工作。這一天一夜，除了藉着車子路上拋錨的機會暫時休整了一下，我一刻都沒有閤眼。

這次以卡赫拉曼馬拉什為震中接連兩次發生的七級以上地震是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以來遭受的最為嚴重的地震災害，截至到2月15日，地震影響到了土耳其十個省份，引發了78次餘震，已經造成超過35000人喪生，近11萬人受傷，而震中卡赫拉曼馬拉什地區城鄉人口總和也只有25萬人。

在監獄中感受天堂

從震後第一天算起，我在災區一共工作了十天，前五天是72小時、96小時黃金救援期，我主要幫助中國現場救援隊翻譯並協調後勤事務。從第六天開始，我們開始給哈塔伊的災民分發救援包、衞生用品和帳篷。由於餘震頻繁，很多災民即使自己的房屋在地震中並未倒塌也不敢回到房中居住，結果帳篷、毛毯等户外設備短時間內脱銷，普通個人已經很難買到，所以中國救援隊的援助對於當地災民順利過冬十分重要。

●作者在幫助協調中國救援隊的工作 / 世界説

而後，我與中國農業發展基金會以及黎明營救隊成員前往哈塔伊北部60公里、震中卡赫拉曼馬拉什方向的地區，研究當地災民救助、安置與房屋重建計劃。由於地震對道路的破壞，一路擁堵，60公里的路程走了三個小時。當地社會治安在震後一度出現惡化，偷竊搶劫偶有發生，為了中國救援隊的安全以及更有效地工作，我們需要晚上能夠在一個無論是治安意義上還是建築意義上都很安全的地方過夜。

這時，我在當地的檢察官朋友出手相助，把我們安置到一處同時滿足上述兩個安全條件的地方——監獄。雖然五層高的主體建築已經倒塌，但安保室卻完好無損，一個小小的爐子已經能讓整個屋子暖和起來，我和中國救援隊朋友們在監獄中體會到了天堂的滋味。儘管入住當夜凌晨3：24就遇到了一次4.4級餘震，但大家習以為常，打開手機看看新聞，彼此聊上兩句，就繼續倒頭大睡。

●作者與中國救援隊擠在小屋裏休息過夜 / 世界説

第二天，這位檢察官朋友幫助我們聯繫了當地應急處理中心負責人，後者調派了兩輛武裝車輛，陪護我們前往周圍村莊考察災情救助災民，後期救援和協調工作才慢慢走上了正軌。

在哈塔伊災區工作的這十天，我看到了來自土耳其各地的車牌號，以及世界各地、四面八方的救援人員，大家不問彼此的種族、宗教信仰和政治立場，全都專注挽救生命。據土耳其外交部統計，有10336名外國志願人員在震區開展救援工作，其中有450人來自中國大陸，包括82支政府背景的救援隊以及藍天等非政府援助組織。

●作者與災區孩童 / 世界説

這種對人性的愛不僅超越了種族、宗教和政治，甚至跨越了物種的界限。土耳其是一個溺愛貓狗的國家，民眾相信動物具有靈性能夠與人溝通，這種信念在這次地震救災中似乎得到了驗證。孔亞市政府派往震中卡赫拉曼馬拉什的一支救援隊一度因為道路地震中被毀而迷路，後來，他們跟着一隻朝他們叫的小狗前行，最終順利到達了目的地村莊。墨西哥搜救犬Proteo在餘震中被壓在瓦礫下喪生也令當地民眾十分悲痛。

地震不會離開我們

我為自己協助國際救援隊救災的工作而驕傲，但在地震造成的巨大災難面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杯水車薪。繁華的街道淪為一片瓦礫空寂荒涼，四處是壓扁的汽車，夜晚不再光彩炫麗，唯一的光芒來自路邊取暖的火堆。還有很多人被壓在救援隊難以抵達的瓦礫下不知生死。

土耳其是一個位於地震帶上的國家，或遠或近或早或晚，地震都如死亡一樣在將來的某個時間點上等着我們，而我們在2月6日之前，並未對即將到來的地震做好準備，甚至忽視了專家的預警。早在去年八月，卡赫拉曼馬拉什的伊瑪目大學地震研究和風險控制中心負責人阿里肯考普就做出當地將發生一場七級以上大地震的預判，卻被各級政府部門忽視。

●災區現場人們圍着火堆取暖 / 世界説

這次地震災害中最為媒體和民眾詬病的是，大多數倒塌房屋未能達到抗震標準要求。土耳其內政部長蘇萊曼-蘇伊魯責令警方與檢察機關合作，聯合地質學家和建築學家“一家一户地”調查所有倒塌房屋的建築缺陷，且在工作完成前不得移動塌房瓦礫。目前，在地震所波及的土耳其10個省份，總共有221名嫌犯被捕，其中24人在塌房中的責任已經被確認。

而伊斯坦布爾律師協會主席費麗茲-薩拉齊在呼籲在瓦礫被清理前儘快完成取證的同時，要求“在建築承包商外，其他相關責任方也要應查盡查”。事實上，談到承包商之外的責任，針對埃爾多安政府的輿論風暴已經開始。

埃爾多安執政20餘年來曾9次發佈違規建築赦令，准許在業主繳納罰金的情況下，可以保留其未能按照抗震等安全規定建造的房屋，不必推倒重建。這背後的考量之一是中產業主的選票和建築企業給正義與發展黨的競選資金援助——2019年埃爾多安曾在本次震中城市卡赫拉曼馬拉什的地方競選活動中公然炫耀稱，由於執政黨的努力，當地144556個公民保住了自己未符合相關規定而建設的房屋。而埃爾多安政府更深層的考量自然是想要通過放寬管理規定刺激房地產建設拉動經濟，博取選民支持。

●地震中倒塌的房屋 / 世界説

對違法者的縱容以及對房地產經濟槓桿作用的倚重，客觀上減輕了承包商在建造住宅房屋時的守法合規壓力，為了數量和利潤犧牲質量。根據土耳其獨立媒體DUVAR的調查報道，地震波及的10個省份中總共有294166處被政府赦免的違規建築住房。

目前關於獲赦違規住房建築在本次地震中具體損失狀況尚未有具體統計，但距離五月14日的總統大選已經只剩下不到三個月時間，在膠着的選情下，埃爾多安政府執政期間屢次發佈的違規建築赦免令已經成為反對黨對執政黨發動政治攻擊的利器。最大反對黨共和人民黨的黨魁奎裏達歐魯抨擊埃爾多安政府“手上沾滿了民眾的鮮血”，並排除了因地震災情推遲總統大選的可能性，以期攜眼下民眾對“住房豆腐渣工程”的憤怒衝擊總統大位。

從2月6日這場共和國史上最慘烈地震開始算起，日子已經過去了十多天，但現實和隱喻意義上的餘震依然沒有遠離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