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外有沒有選擇?住在農場舊房子裏的沈阿姨走了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2-17 19:13
前天傍晚,在出門取快遞包裹的路上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被告知一則噩耗:沈阿姨走了。沈阿姨是上個世紀60年代從杭州城裏下到金華農場的女知青。母親也在農場工作和生活了四十多年,與沈阿姨的交往多起來卻是近幾年的事。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沈阿姨的愛人、也是農場老知青的吳應龍叔叔3年前找到母親,並請母親來説服我,幫助他們呼籲一下,儘快、妥善解決農場危舊房改造的諸多歷史遺留問題。

(粉刷一新的農場場部大樓)
我不顧母親的責怪,一心曾想遠離這場大麻煩。後來,吳叔叔找到了我的住處——在我還是嬰孩時吳叔叔暫短地與我家為鄰——加之母親作內應的“威逼”,我沒有他選了。
沒有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是容易解決的,一家1955年創辦的大型國有老場遺留的問題更是難有妥善解決的辦法。雖然盡了很大的努力,但是最終沒能讓沈阿姨等到住進新房的那一天,她等來的是新修的墳墓。
母親因犯暈車而不方便出門,所以她在電話中囑咐我,次日上午9點,代表她去四大隊的葉叔叔家集合,然後從那裏出發一起前往農場公墓送沈阿姨最後一程。
沈阿姨的猝然離世多少有些出乎意料。春節前,母親叫我前往農場下屬的原製藥廠老住宅片區去探望沈阿姨,當時沈阿姨做完乳腺癌切除手術後出院。那是一片大多數住户已搬離的破舊住宅區,許多空房的屋頂上甚至長起了小樹。
我推開低矮潮濕的木門進去,只見沈阿姨在教吳叔叔要放多少量的水淘米做飯。我遞上果籃和牛奶,聊表心意,然後坐下來與沈阿姨、吳叔叔敍敍舊事。説話間,沈阿姨兩行老淚唰唰地落下,她哽咽着説:“我是等不了了,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中期。我想在死之前能住上幾天新房子,要不然在農場的這一世都吃虧了。”

(圖中身着白色睡衣的是沈阿姨的身影,攝於2022年7月)
3年前,吳叔叔還未找到我時,我的態度就是“敦促”他們搬進新房,都那麼大的年紀了,應該看開了一切,還有什麼值得計較。新房是2018年底竣工、有十幾棟小高層樓房的知青家園小區。存在的主要問題,一是户型面積小(建築面積不足70平方米),二是沒有產權的租賃型保障房。
事實上,我的這一態度與當時的市政府主要領導簡直是不謀而合,卻同樣是個嚴重的錯誤認識。根據2011年浙江省政府和2012年原農業部、住建部等五部委出台的有關國有農場危舊房改造政策,農場老職工、老知青的新住房不僅應落實產權,還可以有更多的選擇,宜樓則樓,宜平則平,面積也不限於“不大於70平方米”。那麼,是什麼原因導致一項旨在償還農場老職工住房欠賬的好政策在實際落實過程中“走樣”了呢?
原因很複雜,但也可以簡單地概括成一句話,一直未曾公開的農場老職工危舊房改造項目疑似被掉包了。吳叔叔曾作為職工代表參加原金華市農業局領導的農場搬遷安置工作,他説,根據2012年上報並獲批的農場危舊房改造項目的建設方案,應是户型100平方米左右的經濟適用產權房,而不是面積不足70平方米的租賃房。(詳情可查閲社區內有關石門農場及知青家園的舊文)
經過調查及多方呼籲,2020年8月底,地方政府新一屆領導班子果斷糾正了知青家園的主要錯誤——租賃房變回了產權房,但是户型面積無法再做變更,小於70平方米的依然是小於70平方米。不管當初是自願還是所謂的“迫不得已”,大多數老職工、老知青在2019年上半年響應“先搬有獎,先搬先選”的原則,先後分兩批入住了知青家園,總和有700餘户。
至今仍有9户老職工家庭留守在風雨飄搖的老房子裏。他們要求得到妥善安置的條件説高不高,僅僅是要求依據有關農場危舊房改造的政策落實。但對於地方政府和農場來説,這個看似不高的要求落實起來有難度,或者説是“不可接受”。據説,那樣做的後果將會是“按下葫蘆起來瓢”,已經安置的職工會反對而破壞安置工作的穩定大局。

(知青家園外景一瞥)
“一些幹部假借‘按下葫蘆起來瓢’的説法,是在挑起羣眾內部的矛盾,以便推卸自身無能解決問題的責任!”吳叔叔這一看法可謂一針見血。
然而,形勢比人強。老人們都已年屆古稀、耄耋,越往後拖延,對他們越不利。這一點形勢誰都看得到。沈阿姨紅腫着眼睛,哀聲嘆道:“我現在有一百個不甘心又能怎麼辦,就當過去幾年堅持吃的苦都白費好了。”吳叔叔低聲安慰沈阿姨説:“好的,等過了春節,我去場部一趟,能搬的話,我們搬新房去住。”我當時由衷地為他們的選擇感到欣慰,趕緊説道:“沈阿姨,您放心養好身體。過完春節,我會陪吳叔叔一起去場部的。”
誰都不曾料到,噩耗來得如此迅捷。吳叔叔和我還未去場部詢問相關情況,沈阿姨就溘然撒手而去,永遠永遠錯過了她盼望了一生的新住房。
新住房在何處?直到沈阿姨離世,農場“場長”的位置依然空缺着。上一任“場長”在臨近春節時“突然”被調走,過去短短三年間,農場的“場長”像走馬燈似的一連換了三任。新“場長”什麼時候能到位,農場老問題何時能得到妥善解決,留下的依然是一張沒有答完題的考卷。
昨天一早,我提前半個小時趕到原農場四大隊的葉叔叔家。因為沈阿姨家屬從火葬場過來的車晚點了,我和葉叔叔夫婦就搬了椅子坐着曬太陽、喝茶、聊天。
葉叔叔也是留守老房子的農場退休老職工。他現住的那一排老平房早在六年前就已被認定為“危房”,除了他們老夫婦住的邊上兩間外,其他六間早已空無一人,屋頂的瓦片也殘破不堪。“我住的那兩間,我自己每年都要修一修,要不然雨季和颱風一來,裏面會漏得很厲害。”葉叔叔説。
去年8月,葉叔叔的家門口忽然來了一幫拆遷工作,開着推土機揚言要把葉叔叔的房子拆掉。“我知道是誰派來的外地拆遷工。但是,還沒安置好我們就要先來拆房,那叫我們住到露天去嗎?”葉叔叔説起舊事還是有一肚子的氣。這事我是知情的,那天葉叔叔與拆遷工們在家門口緊張對峙時,我接到了他打來的“求救”電話。

(葉叔叔家的房子外景,攝於2022年8月)
葉叔叔保住了他的“危房”。“農場騰出來的老宅基地至少有三百畝,多劃出一兩畝給我們蓋幾間新房為什麼那麼難?”葉叔叔總是不住地問起這個問題。
我不知該如何替他解疑,幾户未搬遷的老人佔了大半個農場的宅基地,影響了農場新開發的大局。然而,老人們並非有意要拖農場新事業的後腿,他們多次主動提出其他安置方案。比如,參照農墾危改政策,允許老職工合作自建新房;或者是,在未列入拆除計劃的老房子裏挑一些還能住的,維修加固後安置他們集中居住。老房產權劃給他們,不能讓他們做一輩子無產者。
所有能想到的“其他方案”在過去三年裏均被有關部門一概拒絕了,老職工們其實沒得選擇。
如今,我只能給葉叔叔出一個下下策:“你們自己就花點錢,把房子再好好整修一番,加固外牆,粉刷一新,內部做個新吊頂,地面新鋪一下地板。那不就是別墅了嗎?”
葉叔叔內人王阿姨聽了,立刻爽朗地笑了起來,她説:“強啊,我跟你想的是一樣的。我很多外地朋友都十分羨慕我的,還説我稍微修一下老房子,住的跟別墅沒有差別!”説完,我們三人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看吧,沈玉茹阿姨她人説沒就沒了,我們老了,是犟不過年輕人的。我們現在沒有得到好的安置,但還是要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安寧。心安才是福!”王阿姨萬分感慨地説道。

(農場原茶廠片一留守老職工上屋頂修房,攝於2022年10月)
9點半左右,載着沈阿姨骨灰的親屬車輛來了,我們一行7人另坐一輛麪包車跟隨而進。到達農場公墓區後,不想遭遇了一個意外的小插曲。事先因沈阿姨的突然離世,其家人臨時告知農場服務中心並現場選定了一處墓穴。下葬當天,沈阿姨親屬再次來到現場時卻驚訝地發現,墓碑竟被錯立在了鄰近的別的空穴上了,而之前選定且已做過下葬前儀式的地方空空如也。
在“死者為大”的傳統觀念裏,這樣的錯簡直是不能容忍的。但是,吳叔叔並沒有因為流淚悲傷而失去理智,他請人通知農場服務中心工作人員拿墓區圖紙來到現場,先是確認了出錯的事實,然後確認了墓碑所立的新位置尚未被他人選訂,就再也沒有生出別的爭執。
“有道理的,我們要爭取;沒有道理的,我們絕不強求。”這是我陪同吳叔叔與安置工作組幾次交涉中反覆聽到吳叔叔説的一句話。如今,我更加欽佩吳叔叔的大度,也為沈阿姨的亡靈及時得到安息感到欣慰。
我們一一上前祭拜。一陣大風颳過,揚起一片煙火已燼的紙灰,直奔雲天。吳叔叔緩緩抬起頭,目送那片灰飛快地遠去,我聽見他喃喃唸叨:“玉茹啊,你去了嗎?玉茹啊,安心去吧!”
對凡人來説,在生與死的問題上,我們均無力作出選擇。在生與死的世間,我們也極少有機會能夠選擇和把握人生。那麼,在生死之外,有沒有選擇呢?要是能有的話,我願沈阿姨在往生路上能夠選到一處稱心的新住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