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夠了「狗屁工作」,年輕人自願降薪去幹體力活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02-18 14:41
後浪研究所2023年02月18日 12:14:37 來自北京0人蔘與0評論

**撰文 |**邱瑜敏
**編輯 |**薇薇子

逃離寫字樓
格子間裏的打工人,渴望曬太陽。
在蘇州做市場策劃的橘子,和300多人擠在寫字樓的同一層,她的工位遠離窗户,偶爾到茶水間喝一杯拿鐵,才能在落地窗前短暫地放空自己,隔着玻璃感受陽光。
25歲的橘子已經是一個有兩年工作經驗的職場人了,她實現了自己中學時期的夢想:做高級寫字樓裏的女白領,高跟鞋聲踏得噠噠響。
但這份工作的另一面是,在一個長期曬不到太陽的角落,她被無效工作、領導PUA、加班所折磨,“每天有人push你,你覺得每天都被榨乾,每天都很辛苦。”
2022年年末,她決定辭職,到一家琴行做店員。
那家琴行有一百多平方,牆壁粉刷得潔白,最重要的是兩邊的落地大窗户,陽光照得進來。這裏的環境安靜鬆弛,完全符合橘子的期待,即便比上一份工作少了一半工資。

橘子所在的琴行
在重慶一家房地產公司做策劃的康妮也對“曬太陽”這件事感受強烈。在冬天不常見到陽光的霧都,晴朗的天氣是珍貴的。一天吃過午飯後,她走在街上,感受到了很久沒見過的太陽。原本計劃在日光下逗留十分鐘的她,卻被手機裏工作羣裏的消息一再催促,只能快步回到了寫字樓。
康妮想,“哇,原來曬十分鐘太陽也是這麼奢侈的事情。”
幾個月後,因為再難承受職場的壓力,康妮選擇了裸辭。她的新工作在一家運動服飾門店做兼職店員,每週三天,純體力勞動,要疊幾百個褲子,為顧客導購,在兩百多平的空間奔波一萬個步數。
當然,店員工資比起她曾經的白領工作,整整少了一萬多。
降薪去做體力活,成為了許多年輕人辭職後的一種新選擇。
2022年11月新建的豆瓣小組“輕體力活探索聯盟”,4個月間湧入了18000多個成員。
組長久期告訴「後浪研究所」,周圍朋友對於腦力勞動的抗拒啓發了她建組的想法。做為初入職場的畢業生,她觀察到自己身邊的一些朋友,進入職場後怨聲載道,甚至有人產生了抑鬱情緒。
久期説,她想探索更多職業的可能性,“**並不是説你是211、985的學生,你讀碩士博士出來,你就應該做更高級的工作。**當你有這麼多的知識儲備,你有自己的思考之後,我覺得應該有各種選擇,什麼樣的你都能接受,能從社會固有的(偏見)跳出來一些來選擇自己的生活。”
久期本來以為只有少部分人會這樣想,但隨着組員人數增加,她發現“辭職嘗試輕體力勞動”可能會成為年輕人的生活新趨勢。

豆瓣小組輕體力活探索聯盟
不過,久期也有自己的擔心,她並不希望“體力活”成為一個具有反差感的噱頭,最好的情況還是年輕人們利用自己已有的文化知識在體力活中發揮特殊的作用,“比如不是單一地做保潔,而是去做一些收納整理這樣的工作”。
她對一個在新西蘭屠宰場工作的女孩印象深刻,那個名叫謝阿金的女孩分享了羊腿切割的部位分解圖以及不同流水線的工作流程,“很有趣,她有自己很細緻的觀察,文字裏透着生命力。”
在“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分享輕體力工作的職業從便利店店員、保潔、服務員、前台到客服,這些工作上下班界限明確,工作薪資一般,門檻較低。分享經歷的組員大多態度積極,對體力工作感到滿意,一位做檔案整理工作的組員分享了自己的經歷,“每天上班前沒有那種苦大仇深的感覺。”

狗屁的工作
去年體檢,康妮被查出有乳腺結節,這個結果嚇了她一跳,周圍同事告訴她,“沒關係,我還有甲狀腺結節和肺部結節。”問了一圈,她才發現,身邊同事的身體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結節至少有一個。”
康妮有些擔心自己的身體情況,工作壓力大的時候,她睡不好覺,神經是時刻緊繃的,手機需要24小時在線,如果半小時沒有回覆消息,對方就會打電話過來問在幹什麼,“就連做夢都在想哪些工作還需要推進,這個報告是不是數據不對。”
耶魯大學副教授、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人類學教授大衞·格雷伯在《毫無意義的工作》一書中,提出了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的概念,他將其定義為:“一份毫無意義且往往有害的工作,連其從事者都無法證明其存在的合理性,雖然他不得不假裝這份工作有意義。”
康妮認為自己也常常做這樣的狗屁工作,一份週報要寫4個不同的版本,交給乙方公司、本公司、項目內部的和個人總結,即便用同一個數據,也要按照不同的套路模板完成。

康妮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職場故事
雖然她感覺是在浪費時間,卻不得不完成。
讓她下定決心辭職的還是來自工作分配的壓力。公司要減少人力成本,她在做的項目一開始有三個同事,但不斷減員,到最後領導告訴她,她需要一個人承擔三個人的工作。
總要忙到晚上十點才下班的她,壓力已經到達了臨界值。
23歲的章悦也一度深陷於喪失價值感的內耗中。
去年章悦進入職場,在廣州一家零售企業做商品數據分析,有半年的工作經驗。,“我會覺得很痛苦,我沒有一個方向和思路去努力,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麼,這份工作到底在我們整個小組裏面佔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在具體的業務上是什麼樣的作用。”
她向領導請教,卻沒有得到正面的指導和回覆,對方告訴她“你在這個崗位上,起碼要做夠一年,才能夠有一個清醒的認知。”
用心做好的表格經常被打回重做,明明按照要求完成了,對方卻總是不滿意,總是臨時加需求,這讓她很受挫,掉頭髮、睡不着,對着電腦久了,還會頭暈腦脹。
從這份工作離職後,章悦實在是不想再做這樣的工作了,**她發現腦力勞動沒有明確標準,好與壞都由領導一人説了算。**幾天後,她迅速找到了一份保潔的工作。她説,“這份工作讓我沒有精力內耗。”

當然,除了工作本身的困難和瓶頸以外,複雜的人際關係也是職場內耗的一個重要原因。
25歲的薯條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剛進入職場,就碰到了難題,同部門兩撥領導內鬥,剛進公司的她也要被迫選邊站。她害怕自己笨手笨腳説錯話,陷入了人際交往的焦慮。
橘子則遭遇了職場PUA,對方是四十歲的領導,“挑毛病從早到晚,在一件很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都非要説你”,橘子性格温順不愛吵架,總是默默聽着,有一次她情緒崩潰,躲在衞生間馬桶上哭了幾分鐘。
而且,是否下班也要看領導的心情,對方要發號施令,説一聲“大家下班吧”,同事們才能離開。
橘子用了一句尖鋭的話來總結她的職場生活:“格子間就是個絞肉機,我二十幾歲的生命已經被絞爛在格子間裏。”

工作是工作,休息是休息
甘願降薪去做體力活,並不是一個一時衝動的決定。
康妮在休息了三個月後,決定重新找工作。她想找一份跟自己經歷掛鈎,例如品牌策劃和公關的工作。廣撒網在各類求職平台上投遞了130多份簡歷,也面過幾家公司。
但面試過程中,她提的一個要求,讓她成了一個不那麼討喜的求職者。
她説自己的原則是,“我可以把工作做好,但是不能接受太大的強度。加班方面的話,偶爾我也接受,但是經常性的我就沒辦法。”
有家公司因為她的“不抗壓”在offer中壓低了薪資。對方給出的評價是,“缺乏狼性,不太能拼搏。”
幾輪面試,康妮對職場工作越來越灰心,她不確定能不能找到一份自己想要的那種不卷、不加班的工作。
有一次逛街,她走在商場裏,看見品牌服飾店裏的店員,第一次萌發了要不要試試這種工作的想法。她在招聘平台找到了那家看起來很有趣的運動品牌店,投遞了簡歷。讓康妮驚訝和感動的是,“面了那麼多公司,只有這個面試官問了我的興趣愛好和喜歡的運動。”
面試官的話打動了康妮,她説,“我們是一個很看重work life balance的公司。”

康妮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新工作
為了這句work life balance,去年10月,康妮開啓了自己兼職店員的生活。她爭取了家人的支持,決定自費繳納社保,兼職店員以外的時間,她也計劃安排好,一半留給自己,另一半做其他的副業。改變了生活節奏後,她明顯覺得自己更快樂了。
**八小時的工作,從不加班,每週上三天班。**康妮的工作也很簡單,為顧客導購推薦商品、站在褲牆前疊褲子、清點衣服、幫顧客試穿衣服,每一件都不需要太用腦子。沒有業績要求,同事之間互幫互助,氛圍融洽。
店員工作並不無聊,康妮跟顧客推薦尺碼,會從服裝聊到健身,如何練臀,在哪裏鍛鍊,這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覺得和顧客的交流是輕鬆而舒適的,“有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連接,挺開心的。”
當然,久站八個小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忙起來的時候,她最多要應付四五個顧客,有人需要她幫忙拿衣服,有人問她怎麼搭配,有人問她產品的問題,在賣場裏,她説自己也要“瘋狂地跑起來”。
“**有了這樣的體力勞動之後,下班回家我會睡得非常好,又踏實。**但之前在職場的時候,我每天坐在那裏可能十幾個小時,晚上忙完了也睡不着,心很累。”康妮在成為兼職店員以後,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她有空去健身了,每週都要去做普拉提,增肌了十斤,身體更好了,閒下來的時候,她會去逛超市、看書,享受從前無法擁有清閒。
“對了,還有,我談戀愛了。”康妮聲裏帶笑,從前因為工作太忙,她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情,但現在生活節奏慢下來,她很放鬆地進入了一段新的戀愛,“我們人生當中,就是除了工作之外,還有朋友、家人、未來的家庭。就如果工作上佔據了我們太多的時間,那其他的就全部都要忽略,這其實是挺殘忍的一件事情。”

**既要生存、也要生活。**這句代表更多年輕人的價值追求,正被他們身體力行的執行。
從廣告公司離職後,薯條在福建的一家社區咖啡店做了學徒。她主要做一些基礎的調配和配餐工作,烤烤麪包,往咖啡液裏倒牛奶,每小時賺15塊錢。
客人少的時候,店長會讓大家一起試咖啡。店裏面有各種品種的咖啡豆,磨成咖啡後,每個人都要嘗,練習自己的舌頭,判斷出這是深烘還是淺烘,豆子是哪個產地的,是否是一杯成功的咖啡。
她最喜歡午休時刻,咖啡店外有一棵大榕樹,她會和同事們在樹蔭下的木桌子吃午餐,吃完金槍魚沙拉三明治就可以安心睡一會,腦子裏沒有任何牽掛的表格或者方案。這也是體力工作的好處,工作和休息之間有了明確的界限感,不會在屬於自己的時間被工作羣的信息和領導的電話困擾。

薯條午休時在樹蔭下吃飯
薯條很喜歡觀察客人。一個女孩,每天早上會晨跑完都會來店裏喝咖啡,點兩杯美式咖啡,再坐半小時邊喝咖啡邊看英文小説,看完後會把另一杯帶走。
薯條很羨慕客人們的狀態,“在店裏工作之後,發現這麼多人都不用上班,我就更不想上班了。”
職場只是工作的一種可能性,那些辭職去做了體力活的年輕人,也是在探索新的可能性。
章悦辭職後在廣州一家高端保潔公司工作。這份工作讓她長了許多見識,“我們目標客户都有千萬級別的房子,年前做了好多棟別墅的保潔,裝修很講究,有超大的影音房、泳池,院子裏還有棕櫚樹、旋轉樓梯。”
這份工作對體力要求很高,忙的時候從早上9點幹到晚上8點,章悦説,一開始膝蓋蹲久了會很痛,腰也會痛。但比起腦力勞動,她卻更喜歡體力勞動。

在章悦看來,做保潔是在跟物品打交道。清潔玻璃、牆面、地板,物體是確定和固定的,所見即所得,對方不會忽然改變。“做日常保潔,只要把各個區域都做好,把細節把控一下,基本上客户都會滿意。如果他不滿意,我再幫他再做一下,基本上工作就完成了。不會出現那種我做完了,他整個都不滿意,我要重做這種現象。”
除此之外,比起上一份工作同事之間壓抑、彼此沉默的氛圍,保潔工作的大部分同事都很友好,幹活時可以聊天,也會有許多互動,“工作中我感覺自己是鮮活的,(遇到問題)我知道我的團隊成員可以幫我。”
康妮、薯條和章悦的決定都不是一時興起,或者為了逃離寫字樓的賭氣之舉。她們也在認真對待新工作,揮灑汗水,專注勤勞。在真的進入工作後,她們或多或少找到了一種讓自己更舒適的生活狀態,這種狀態能夠讓她們心甘情願地接受身體的勞累和低薪的現實。
畢竟,不用再像從前一樣心累了。

一種Gap Year或是新起點
每一個來到體力崗位的年輕人,終究要面對那個問題,這樣的生活可以持續多久?
有許多人把體力勞動當成一種GAP嘗試。
章悦雖然也滿意目前的保潔工作,但她目標明確,“打算年中七八月份的時候去新西蘭打工,賺點學費讀書”,在她的計劃裏,今年本來應該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攢夠錢後夏天去國外讀一個一年制的研究生。
不過只是陰差陽錯,腦力工作讓她倍感厭倦,實在做不下去了,決定換一個賽道,高端保潔的工作雖然累,但充實,錢也不少,包吃住,一個月也能攢下來幾千。
章悦想,既然都是過渡,不如找一份自己幹得起勁的工作。
薯條有章悦一樣的想法,“我把這個工作當成我的Gap Year, 就當是在不知道下一站目的地是哪裏的情況下隨意逗留的驛站。”

薯條在咖啡店製作咖啡
她沒有什麼野心,加上有一定的積蓄,還能夠養活自己,所以對咖啡學徒的工作很滿意。
“可以推薦一些工作狀態不太好的人,短暫地用這種方式來調整一下。他也許不會特別的焦慮,畢竟你還是有一點的收入,也可以感受一下不同工種的狀態下別人是怎麼樣工作的,那樣的話也許會改變自己的一些想法。”
自從做這份工作以來,薯條也有改變,“在體力勞動之後,整個人會變得peace很多,會更平靜一點”,而在職場中,她説自己非常浮躁,經常想罵人。除此之外,她對手機的依賴性降低了,忙起來的時候會很專注,精神狀態好多了。
不過目前這份工作目前似乎也進入了瓶頸期,她給自己的咖啡手藝只打60分,“我在操作上面還是有點笨手笨腳的,就算繼續努力,我的手藝可能也不會有特別明顯的長進。”
“出國深造”是薯條為接下來的自己規劃的一條路,如果讀不成,她打算繼續嘗試一些好玩的事情,但“回到辦公室打工”這個選項已經被她暫時叉除了,但她也沒有完全放棄白領工作,如果“父母逼迫”的話,自己可能還是會回到寫字樓。
不過還是有人下定了決心,徹底遠離寫字樓。

橘子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新生活
在琴行做店員的橘子考慮到更遠的地方了,她打算在鋼琴行業繼續做下去。
她把自己的工作定義為打掃衞生、銷售加新媒體運營,除了開店關店、拖地擦琴這樣的例行工作以外,她還要給老闆拍一些視頻,放到社交平台上做運營。這一點也貼合了她的過往的媒體經歷。她打算繼續瞭解一下行業、市場的信息,把琴行的賬號做起來,再不濟也會嘗試一些別的工作,“反正寫字樓不考慮了。”
橘子有自己的思考,她認為格子間的工作是對人的馴化,也是對生活的吞噬,“在城市生活的年輕人,難道生活就只有一種出路,就是打一年的工然後帶着為數不多的錢回家,再日復一年嗎?”

橘子在彈琴
離開寫字樓後,橘子説自己重建了生活秩序,她想要慢節奏的的日常生活,“我想慢慢的洗澡,慢慢的刷牙。我指慢不是乘 0. 8 倍速,而是沒有別人push,我可以享受刷牙、洗澡、讀書這些簡單的事情。”
她把琴行店員看成一份“寶藏工作”,在這裏她重新奪回了生活的控制權。
從前上班從不打扮化妝的她,現在每天都會妝容精緻,搭乘15分鐘的地鐵,不準時地出現在琴行,偶爾遲到,慢悠悠地開啓自己的一天清閒的工作。她喜歡溜去便利店,坐在靠窗的位置,每天趴個10 分鐘,全身注入光合作用帶來的生命力。
當然,她最喜歡的還是陽光灑下來的時候,坐在那架琴邊,彈最近學會的曲子《一步之遙》,有小朋友趴在門口聽。
這個時候,橘子才真正覺得,透明的窗、琴鍵上的光和眼前的生活,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文中未標註的其他圖片、封面圖源於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