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好色之徒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02-20 09:14
公元前4世紀,儒家“老二”孟子在魏國找了沒趣之後,二度來到齊國。此時的齊國當家人是宣王,齊威王之子,大名田闢疆,田齊第五代國君,公元前320—前301年在位。齊宣王時期,國力強盛,幹了幾件大事——對外抗秦、破燕、擊楚,於內大興稷下學宮,因此稱霸東方。也因此,孟子大駕光臨,再次受到高規格接待。
齊宣王親臨接待孟子的雪宮(冬宮)拜會孟子,齊宣王是那時出了名的“尊賢貴士”的諸侯,會晤之際免不了洗耳恭聽聖人教誨。孟子的習慣是,事後會把自己為諸侯指點迷津之術以及諸多心得體會説給弟子們,讓他們再學習再總結,再整理一番,於是就誕生了一部集答疑、語錄為一體的著名經典《孟子》。

經典永流傳。今天我們所見的《孟子》,已經不光是孟夫子與其弟子們的集體智慧結晶,宋明以來諸多達人方家亦有突出的潤色之功。
最近,我看到《孟子·梁惠王下》所載的有關孟子見齊宣王的若干談話被上網熱播。過去做中學生時,我也曾讀過《孟子》的一些片段,可惜限於古文水平,難説能準確理解聖人高旨。時隔多年,再讀網傳原文及標準答案式的譯文,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孟子之言言之有誤。轉念一想,若是孟子“真言”,而非後人刪改,他老人家如此答非所問難道另有深意。
網傳這段談話的原文不長,現摘抄如下:
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徵,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gě)矣富人,哀此煢獨。’”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hóu)糧,於橐(tuó)於囊。思戢(jí)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啓行(háng )。’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dǎn)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標準譯文也不長,我也把它拷貝在下面:
齊宣王問:“別人都建議我拆毀明堂,要拆毀呢,還是不要?”
孟子答道:“明堂是古代天子會見諸侯的殿堂。大王如果想要施行王政,就不要拆毀它。”
齊宣王問:“王政的情況,可以説來聽聽嗎?”
孟子答道:“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地,向農民抽九分之一的税,做官的世代繼承俸祿,關卡與市場只稽查不徵税,湖泊池沼不設捕魚禁令,懲罰罪犯不牽連妻小。年老無妻的叫做鰥,年老無夫的叫做寡,年老無子的叫做獨,年幼無父的叫做孤。這四種人是天下最困苦而又無所依靠的人。周文王發佈政令、施行仁政,一定最先考慮他們。《詩經·小雅·正月》上説:‘富人過得很可以了,可憐可憐這些孤獨無依的人。’”
齊宣王説:“這番話説得好啊!”
孟子説:“大王如果覺得好,那麼為什麼不實行呢?”
齊宣王説:“我這人有個毛病,我愛好財物。”
孟子回答道:“從前公劉愛好財物,《詩經·大雅·公劉》上説:‘糧食積滿倉庫,還包裹着乾糧去裝滿大口袋,社會安定,國威顯揚。把箭張在弓弦上,干戈刀斧都齊備了,這才出發前行。’因此,留守的人有積滿糧食的倉庫,出行的人有滿載的乾糧,然後才可以出發。大王如果愛好財物,與百姓同享,那麼稱王於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齊宣王説:“我這人還有個毛病,我愛好美色。”
孟子答道:“從前太王愛好美色,寵愛他的妃子。《詩經·大雅·綿》上説:‘古公亶父,清晨騎馬奔馳,沿着邠地西邊的漆水河岸,到了岐山腳下,帶着姜氏女子,到這裏來挑選住處。’在那個時候,沒有嫁不出而抱怨的女子,也沒有娶不到而單身的男子。大王如果愛好美色,與百姓同享,要稱王於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我認為有誤的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一句。孟子對齊宣王的話理解有誤,也就是説,他對齊宣王説的“好色”之意理解有誤。
齊宣王反覆説自己“有疾”,這明顯是謙卑之詞,“有疾”可以理解為“不完美,有缺陷”。按孔子的説法“人有三疾”,“三疾”分別為狂(狂妄)、矜(驕傲)和愚(愚昧)。
齊宣王又高深莫測地坦言自己“好色”,應該不是説自己貪愛美色。那樣的解釋恐怕是後世賢儒戴着有色眼鏡,對“好色”之意進行大圍剿而得出的道德果實。
準確理解一個字的字面意義,不能脱離這個字所在時代的侷限及其當時特有的(甚至是專有的)意涵。那麼,在戰國時期,“色”的主要意涵是什麼呢?
齊宣王所言“好色”之“色”應出自《周禮》,此“色”應是較為原始的意義,即“氣色”之意。《周禮·春官·占人》曰:“凡卜筮,君佔體,大夫佔色,史佔墨,卜人佔坼。”大意是:凡卜筮,君主觀察兆象,大夫觀察兆氣,史官觀察兆的粗紋,卜人觀察兆的細紋。

孔子説過,國之大事,乃祀與戎。意思是説,國家頭等大事有兩件,一祭祀,二宣戰。還有,國家有大事須卜,即灼燒龜殼(或經處理刻有符號的龜殼)用來占卜吉凶。龜殼經灼燒,出現裂紋等一系列變化,古人認為其中藴含着神秘。正如《周禮·春官·占人》所言,君臣各就各位,各行其是,研究和預判“變化”之中深藏的神意。
齊宣王毫不避諱地説“寡人好色”應是暗指,“我田某人雖然貴為一國之主,可是現在周天子還在,聖明的王政本該由周天子這位‘真君子’來做的,我田某人何德何能。雖然東方諸侯尊我為霸主,我不忘自己大夫出身,擅長的也就是大夫之職,觀察兆氣,主持工作,但行聖賢之道,還請找周天子去吧。”
齊宣王的太太祖父是齊國大夫田常,又名陳恆,是從陳國逃到齊國避難的一公子哥的後人。公元前481年,田常在舒州(今山東滕州市南)殺死姜姓的齊簡公。孔子為此事還專門齋戒了三天,三次向魯哀公請求討伐陳氏。齊國變天這等重大事件,一度被很多學者當作春秋終結、戰國開啓的標誌。
綜上所述,齊宣王對孟子仁義大道的宣教,表面上維持一團和氣,但實在不敢苟同,更不會實施。因此口頭上紆尊降貴,悄然將對自己的要求降低到了大夫等級。不過,那個時代的諸侯王也可算是大夫之首而已。
當然,戰國時期,“色”字的意義已經比較豐富了,確實也發展出了“美色”之意。比如,出自楚國大夫宋玉(公元前298年—前222年)之手的傳世名篇《登徒子好色賦》,這裏的“好色”就是貪圖色慾的意思。
《登徒子好色賦》説的“好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不妨仔細看一看宋玉的文章吧。
文中説道,楚國大夫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説宋玉的壞話,他説:“宋玉其人長得閒靜英俊,説話很有口才而言辭微妙,又很貪愛女色,希望大王不要讓他出入後宮之門。”
楚王拿登徒子的話去質問宋玉,宋玉説:“容貌俊美,這是上天所生;善於言詞辨説,是從老師那裏學來的;至於貪愛女色,下臣則絕無此事。”
楚王説:“你不貪愛女色確有道理可講嗎?有道理講就留下來,沒有理由可説便離去。”
宋玉於是進一步説道:“天下的美女,沒有誰比得上楚國女子,楚國女子之美麗者,又沒有誰能超過我那家鄉的美女,而我家鄉最美麗的姑娘還得數我鄰居東家那位小姐。東家那位小姐,論身材,若增加一分則太高,減掉一分則太矯;論其膚色,若塗上脂粉則嫌太白,施加硃紅又嫌太赤,真是生得恰到好處。
她那眉毛有如翠鳥之羽毛,肌膚像白雪一般瑩潔,腰身纖細如裹上素帛,牙齒整齊有如一連串小貝,甜美地一笑,足可以使陽城和下蔡一帶的人們為之迷惑和傾倒。這樣一位姿色絕倫的美女,趴在牆上窺視我三年,而我至今仍未答應和她交往。
登徒子卻不是這樣,他的妻子蓬頭垢面,耳朵攣縮,嘴唇外翻而牙齒參差不齊,彎腰駝背,走路一瘸一拐,又患有疥疾和痔瘡。這樣一位醜陋的婦女,登徒子卻與之頻繁行房,並且生有五個孩子。
請大王明察,究竟誰是好色之徒呢?”。

宋玉問的很有意思。我們還是回到孟子與齊宣王對話的那一出。孟子才思敏捷,學識淵博,如果説孟子本人對王所説“好色”之意有意理解偏了,那麼他也是答非所問,很不識趣。
孟子順着齊宣王自我謙卑的杆子往上爬,“巧妙”而猛烈地批評了齊宣王的貪愛女色,可是孟子所例舉的主要論據是《詩經·大雅·綿》上説的周朝祖先古公亶父之事,這可是不太對症啊。老祖宗古公亶父可能是從中亞某地遠道而來,帶着姜氏女子等一行人眾,在靠近中原的岐山一帶挑選住處,然後定居下來繁衍生息。這事只能説明英明偉大的老祖宗有尊重女性的美好德行,遷居大事必經女人同意、滿意之後才確定執行,否則談什麼可持續發展,千秋萬代。
所以説,老祖宗很早就懂得了“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孟子作為那麼大隻的專家型葫蘆真不知搞什麼名堂,怎麼就賣起了強人所難的迷魂藥了呢。這不被齊宣王笑話了嗎。(完)